火車終於到達嘉義站,我搖醒老爸。
看來是火車上的冷氣太強,他著涼了,到了家裡,老爸還是堅持
不肯躺下來休息。
「臭小子,老子沒事,」他邊咳邊說:「我要跟你一起去阿基
那兒。」
最後在我和老媽半推半哄之下,他吃了些藥,終於還是睡著
了。
我回到房裡,注意到床角多了一個紙箱,老媽跟進來,說道:
「這些是以前阿基留在我們家的東西,我上個月清理儲藏室的時
候清出來的。」我點點頭,打開箱子,一樣樣熟悉的物品映入眼
廉,最顯眼的,就是小雞雞以前用來裝剪下來的信紙那個藍色夾
子。
「你什麼時候要去阿基那兒?」老媽在一邊問著。
「現在就去,」我說著站起身,順手拿起藍色夾子:「順便帶
這個去還給他。」
跨上摩托車,我出門了。這輛摩托車還是十年前的那輛,當
時算得上是挺時麾的新型產品,現在則已經是不折不扣的老爺車
了。
鄉下地方,十年來倒是沒什麼太大的改變,我看著路上熟悉
的風景,突然有種錯覺,當年的那些往事,彷彿昨天才發生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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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家隔壁工地的建築工程不久後就結束,換句話說,小雞雞
失業了。
「不要緊,」他在飯桌上笑道:「這種工作再找就有,我最近
存了不少錢,至少最近的生活費是不用擔心了。」
老媽想說話,老爸向她使了個眼色,她只好不說了。我大概
猜得到,老媽是想幫他分擔一些生活壓力,不過我想,依小雞雞
的脾氣,他一定不會接受。
在學校裡,雖然知道有那麼一個莫名奇妙的謠言,小雞雞還
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,受到他的感染,我也漸漸覺得沒什麼大不
了的了,反正,至少沒什麼人敢當面取笑我們的。每天中午我還
是到他們教室去吃飯,小夏也總不間斷的每天都送便當來,他們
的通信仍然持續著。
很快的,夏天到了。
那是一個天氣炎熱的下午,學校放學的鐘聲敲響,校園裡的
學生們逃難似的,很快就都走得差不多了。我照例在校門口等小
雞雞出來,這天他不知怎麼搞的,拖了很久還不見人影,我不耐
煩的在空無一人的校門前晃來晃去。正打算進去找他時,看到兩
個人騎著車往這邊過來。
那是兩個中年男子,他們很囂張的把機車停在校門口,四處
張望了一會兒,便向我走過來。
「喂,少年耶!」其中一個操著台語對我說道:「你讀這裡?」
我點點頭,他們穿著拖鞋、口嚼檳榔的模樣實在不怎麼友善,
我立刻覺得一陣厭惡,正想轉身便走,那個人又道:「少年耶,我
問你,這間學校有沒有一個叫做麥克基的?」
聽他這麼說,我不禁一愣,正在思索,忽然他們兩人背後出
現一個高高的人影,原來是小雞雞到了。
還來不及說話,小雞雞突然起腳踢出一記『下壓』,腳跟重重
敲在正跟我說話的那人頭頂。另一人剛轉過身,小雞雞一拳擊中
他腹部,然後在他頭頂上又補了一記重拳。
才一瞬間的工夫兩個人都昏倒在地上,我正要說話,小雞雞
很快拉著我騎上機車:「載我回去!」
於是我載他回家,進了頂樓的小房間,他嘆了口氣。我第一
次看到他這樣眉頭深鎖,便問:「那兩個人是誰?」
「流氓,」他答道:「混黑道的。」
「什麼?」我感到詫異:「你怎麼會惹上的?」
他並不回答,只是低頭沉思,我默默坐了一會兒,就開門離
去。
從那天開始,連續一個星期,小雞雞都沒到學校去,甚至也
沒去我家吃飯。我每次去頂樓的小房間找他,他都是默默不發一
語,偶爾說上幾句話,也是無精打釆。
我知道他有心事,大概跟那兩個流氓有關,事實上,隔沒兩
天,校門口除了原本那兩個之外,又多了好幾個流氓出現,顯然
在等小雞雞經過。不過我也不說什麼,只是每天去陪他一會兒。
學校裡,小夏幾乎每天紅著眼來找我問他的事。家裡,老爸
老媽也是天天叨唸,為什麼阿基不來吃晚飯了呢?面對他們的詢
問,我一律只是說,他沒事,過幾天就會出現了。
也幫他請了假,理由是臥病在床。
一個星期過去,這天晚上,我照常提了兩個鐵路便當,來敲
小雞雞的房門。他打開門,我嚇了一跳,房間裡面空空如也,所
有的東西竟然都已經打包好了。
不等我發問,他便解釋道:「我要搬家了。」
「嗯……」我點點頭在一個紙箱上坐下:「要搬去哪裡?學校
怎麼辦?」
小雞雞搖搖頭:「學校我不唸了,至於搬去哪裡,你還是不要
知道比較好。」
「哦?」我站起來,鼻尖只離他三公分。我們兩個對望了將
近二十秒,然後我伸手揪住他的衣領。
「混蛋!」我忍不住怒吼:「你這小子,到底他媽的吃錯了什
麼藥?整個人變得陰陽怪氣,有什麼事不能說的?不當我是朋友
了是不是?」
他嘴角泛起一絲苦笑,並不說話。
「隨便你!」我放開他,推開門往外走:「既然這樣,我們朋
友也可以不用當了,你要搬去哪裡都是你家的事。」
重重甩上門,我下樓騎了車回家。
看到我殺氣騰騰的進門,老媽問道:「怎麼了?」我正在氣頭
上,當下一五一十的把這一個星期以來的事說了。
「你們說氣不氣人?竟然悶不吭聲就說要搬走,還不讓人知
道他要搬去哪,」我氣呼呼的說完,又補上一句:「這麼不夠朋友
的人,隨便他了!」
老爸在一旁默默聽完,站起來走到我面前,突然重重甩了我
一巴掌。我整個人跌坐在地上,老媽驚叫:「老伴,你做什麼?」
老爸沉著臉道:「是你的不對,去跟他道歉!」我不服的道:
「為什麼是我的錯?」老爸在椅子上坐下來:「他的身世,你還不
知道吧?」
我道:「他從來不講,我怎會知道?」
「我倒是問過他,好,就告訴你,」老爸點了一根煙。
「阿基他從國小開始就是一個人生活,自己工作養活自己,
當然,不是他自己願意的……」老爸接著說出長長一番話,只把
我和老媽都聽得呆了。
原來小雞雞的父親在生了他不久後染上毒癮,為了吸毒,家
裡漸漸窮得一文不名,到最後,甚至把自己的妻子,也就是小雞
雞的母親賣入火坑……
在小雞雞十歲那年,他父親為了躲避債務逃到國外,他母親
則是不堪債主每日上門逼債,沒多久也病死了,只留下他一個人,
為了活下去,有時甚至連垃圾桶裡的東西都翻出來吃。
債主依舊上門,他於是從台北躲到南部來,不停的轉學。
「那些債主也實在神通廣大,總是找得到他,」老爸說到這,
已經抽完了一根煙:「在上一所學校,也是因為被找到了,才會轉
學到這裡來的。」
老媽問道:「他們家倒底欠了多少錢?」
「高利貸滾到最後,七、八百萬吧,」老爸說道:「他哪裡還
得起?黑社會的人做事心狠手辣,阿基他就算跆拳練得再強,也
鬥不過那幫流氓,只好逃了。」
我從頭到尾一直不發一語,老爸盯著我看了半晌,道:「別說
你老子沒教你做人的道理,你自己想想,他不告訴你,只是不想
拖你下水,你竟然跟他說朋友不用當了,那是什麼鳥話?」
「馬的,」我站起身:「什麼都不講,想自己逞英雄啊?」
走出門外跨上車,我往小雞雞的住處騎去。
靠近他家樓下,就聽得有人在大聲咆哮,我心中一凜,在巷
子轉角停下車,偷偷瞧去。只見小雞雞正站在門口,一輛轎車停
在路旁,四個流氓團團圍住了他。這些傢伙,不知用了什麼方法
找到這裡來的。
「幹!」前幾天在校門口被小雞雞踢昏的那人正揪住了他的
衣領:「看你要躲到幾時,你老爸欠的錢,你不還誰還?」
小雞雞雙手一攤:「我真的沒錢,能怎麼辦?」
「幹!你不會去搶銀行喔?」那傢伙手一抖,我清楚看見他
手上拿著一把明晃晃的武士刀。
「我不會去搶銀行的,」小雞雞說道:「那筆錢,我的確還不
起。」
「不搶銀行沒關係,」拿武士刀的傢伙在地上吐了一口檳榔
汁:「你動手打老子,這筆帳,不砍下你一隻手一隻腳是不能算了
的。」
我看到他手裡的刀揚起,不再多想,一摧油門,摩托車直直
衝了過去,他們剛回過頭來,我已在拿刀的傢伙背後猛力一撞。
他往前仆跌,我隨即跳下車,撿起掉在地上的刀。
「退後!」我揮舞著刀,站到小雞雞身旁,他一臉訝異的看
著我:「你……你回來做什麼?」
那幾個流氓忌憚我手中的刀,一時並不敢靠近,我轉頭瞪了
他一眼:「廢話!怎麼能讓你一個人耍帥?」
被我撞倒的傢伙爬起來,惡狠狠的瞪著我,突然,他從懷中
掏出一把手鎗,鎗口就指著我,威脅著道:「猴囝仔,把刀給我放
下。」
我遲疑了,小雞雞低聲道:「他們不會饒過我們的,萬一被制
住就完了。」我點點頭,向他使個眼神,突然將武士刀往上一拋。
趁他們都情不自禁抬頭往上看時,我和小雞雞一左一右衝上
前,我一腳踢掉他手中的鎗,小雞雞則朝著他的下巴就是一記側
踢,他哼也沒哼一聲,就倒在地上了。
只聽得噹的一聲,武士刀這才落在十幾公尺外的地上。
另外三人發出怒吼,一齊撲上來,他們手中並沒有武器,對
我跟小雞雞構不成威脅,沒兩三下,我們已將他們全部打倒。
我對小雞雞眨眨眼,伸出大姆指比了比。
他笑了笑正要說話,突然目光射向我背後,隨即臉色大變,
我還沒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,他大喊一聲「小心!」便已朝我撲
了過來,猛力將我向旁邊推去。
就在我往旁跌倒的同時,「碰」的一聲鎗響從我身後傳出,聲
音在巷子裡迴盪良久。
我呆了呆,轉身看那個流氓,他手中鎗口還對著這個方向,
臉上表情也是驚惶不定。我轉身再看小雞雞,他正雙腳一軟,跪
倒在地上。
一個流氓大喊:「出事了,快走!」那邊四個人很快跳上車開
走了,我扶起小雞雞,他胸前的白色T恤上有一團觸目驚心的紅
色正在快速暈開,整個人軟倒在我懷中,
「混蛋!」驚覺到出了什麼事,我立刻將他負在背上,醫院
就在附近,我邁開了腳步瘋狂的跑著。
背上的小雞雞動了動,我在奔跑中大喊:「你撐一下,醫院馬
上就到了。」
「喂……」他的聲音非常虛弱:「我們……還是朋友吧?」
「廢話!」我沒回頭,只覺視線也模糊了:「當然是朋友,永
遠都是朋友!」
小雞雞似乎笑了笑,不再說話。我發了狂似的跑,轉過街角,
黑暗中終於看見了醫院急診室的燈光。
即將被推進手術室時,病床上小雞雞蒼白的臉上現出笑容,
對我眨了眨眼睛:「你放心吧,我不會有事的。」
我握了握他的手,看到他一慣漫不在乎的表情,不知不覺也
放心了許多。
手術室的門關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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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著往事出了神,我憑著直覺,很慢很慢的騎著車,直到一
座白色拱形大門映入眼廉,才驚覺目的地已經到了。我停好車,
望著大門上面的字發了一會兒呆,才舉步往裡面走去。
嘉義縣第七公墓,小雞雞長眠的地方。
今天,是他去世十週年的忌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