夢境遊戲 5 – 由美

台北南邊的新店區,阿徹和凱撒正在穿越碧潭吊橋,邊走邊吵。

「你這種個性再不改,以後一定會發生更嚴重的事!」凱撒不斷對阿徹碎碎唸:「如果你真的想去第三層夢境裡測試遊戲,直接建兩個替代場景直達第三層不就好了嗎?為什麼還要大費周章的在我們公開對外營運的線上遊戲裡,搞出一個隱藏通道呢?」

阿徹搔搔頭:「好玩嘛。」

凱撒聽了更是生氣:「好玩?你看看,你現在玩出火了吧?」
阿徹聳聳肩:「我哪知道竟然有人會發現這個隱藏任務啊?這可是必須注意到遊戲場景裡面的十個非常不起眼的小地方,像是路邊撿到紙屑裡的打油詩、還有某個山洞角落的一幅很難懂的壁畫,還有某個NPC身上的刺青圖案等等……最終還得把這些線索全部串起來,才能找到密道入口,並且唸出通關密語打開密道耶!」
凱撒簡直快氣炸了:「完全的不合邏輯!如果你明知道不可能有人解得開,為什麼還要花一堆時間設計這鬼玩意!」

阿徹無奈的:「就……好玩嘛。」

凱撒還待再罵,阿徹指著路邊的門牌地址打斷他:「啊,到了!」

眼前是一間獨立、清幽的三層樓洋房,這是凱撒透過連線IP查到的由美家地址。

凱撒說:「你確定你真的要去拜訪她?你想想看,你從遊戲裡離開之後,又隔了整整一天,我們才發現她的存在,把她強制登出。也就是說,她整整在迷霧村待了快二十年!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公司的疏失,搞不好,對方會報警抓你的!」

阿徹說:「不可能,那可是我設計的遊戲耶!她是全世界頭號試玩的玩家!多麼幸運!她一定會非常感謝我們。無論如何我想聽聽她的試玩感想,再怎麼說,她也是我老婆嘛!」
凱撒說:「別怪我沒提醒你,你自己應該也知道,真實夢境系統裡面,玩家的外表,是人類內心對自己的投射。也就是說,雖然你在遊戲裡看到的由美長得很漂亮,身材也很好,但是那很可能只是她的自我投射形象。現實中的她,說不定又老又胖又醜,又或者甚至……嗯,你知道,有些男人,身體雖是男的,但內心卻是女的,這類人的夢境自我投射,通常也會變成女生……」
阿徹打了個冷顫,隨即說:「呸呸呸!少烏鴉嘴,我相信,能解開我精心安排的謎題的玩家,一定是個美女,絕對不會是人妖!」
凱撒:「又是一點邏輯也沒有的推論……」

不等他話說完,阿徹已伸手按了門鈴。

等了三十秒,門打開了。阿徹和凱撒看清楚來應門的人之後,都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。

那人身高將近兩米,國字臉上蓄著短鬚,模樣看來約四、五十歲,一身糾結的肌肉練得結實無比,彷彿隨手就可以捏死一個人。他開門的時候,嘴角叨著菸,右手還拿著個巨大的啞鈴一上一下的舉著,簡直像個職業摔角選手。

「找誰?」摔角選手大叔問。

阿徹忙陪笑:「呃……你好,我、我找由美。」
摔角大叔疑惑的打量了眼前兩人,問:「你們是誰?」

阿徹說:「我是……跟由美在遊戲裡認識的朋友。」

摔角大叔先是一怔,隨即展露笑容:「唉呀,原來如此,請進來裡面坐!『由美』是我玩線上遊戲的時候用的名字啦!」

阿徹想逃也來不及了,摔角大叔熱情的抓住他和凱撒的手,將他們扯進客廳。

黑色真皮沙發既柔軟又舒服,但阿徹卻如坐針壇。

客廳裡還算整潔,除了電視、電腦和沙發之外,就只擺著一堆舉重器材。

摔角大叔倒了兩杯茶過來,態度親切:「你們是玩哪個遊戲的?遊戲裡的名字是什麼?嗯,我最近玩過的線上遊戲還不少……」

阿徹此刻只想逃離,但騎虎難下,不答也不行,只得吞吞吐吐的:「就是用真實夢境技術開發的那款『魔境夢遊』……我、我是阿徹……」他講到這裡膽顫心驚,生怕眼前這個長得像座山一樣壯的猛男會突然撲上來叫老公。

但摔角大叔只是突然臉色一沉,沉默不語。

阿徹也不敢再說話,心裡七上八下。

這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將近一分鐘,摔角大叔才打破沉默。

「嗯……那款遊戲的話,是我女兒由美在玩的……」
「咦……那……」
「你遇到的由美應該是我女兒本人,不是我。」

原來不是他!阿徹不由得大大鬆了一口氣。要是在夢境中朝夕相處了好幾年的老婆,本尊是這中年壯漢大叔的話,真的會讓人很想死。

「唉呀,原來如此,大叔你也真是的,怎麼用女兒的名字玩遊戲呢?您長得這樣雄壯威武,不適合這麼柔弱的名字啦……」阿徹心情輕鬆起來,講話也就恢復了本性。

阿徹還想繼續說,卻被摔角大叔惡狠狠的瞪了一眼,只好連忙閉嘴。

「你們想見我女兒?有什麼目的?」摔角大叔說。

阿徹心想不妙,眼前這個強壯大叔看來是個護女心切的爸爸,說不定還有戀女情結,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跟由美在遊戲中是夫妻的關係,說不定會當場被痛扁一頓。

「嗯……呃……那個,其實我們是『魔境夢遊』這款遊戲的製作人員,因為您的女兒在遊戲中破解了一個非常困難的隱藏任務,所以我們想要訪問她……」

摔角大叔「喔」的一聲,上下打量阿徹和凱撒。

「你們這麼年輕,居然可以做出這種世界級的大作?」
「哈哈,過獎過獎,不過這款還不算什麼,接下來我們打算推出的,才是真正驚天動地,前所未見的大作!」

摔角大叔的神色總算舒緩了些,不再殺氣騰騰,但,取而代之的,卻是眉宇間一股淡淡的哀愁:「好吧,我知道你們的來意了,不過你們想見我女兒由美,恐怕是不可能的事……」

看到阿徹和凱撒露出疑惑的神情,摔角大叔向樓上一指:「由美的房間在三樓,跟我來吧,待會你們就知道了。」

三樓只有一個房間,房間厚重的木門上有一個可以打開的小窗,像是給寵物進出的活動門那種大小。門外擺著幾個盆哉,陽光從窗戶射進來,採光非常良好。也打掃得很乾淨,地板和窗沿看起來一塵不染。

凱撒突然「咦」的一聲:「奇怪……這不合邏輯……」
看到阿徹和摔角大叔投過來詢問的視線,凱撒續道:「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,只是那扇木門……它旁邊的軸承部份,上面都是鐵鏽,照理說,如果門常常開關的話,那個部位應該不太可能生鏽的。」

阿徹仔細一看,果然沒錯。

「觀察力不錯,」摔角大叔說:「事實上,那扇門已經五年沒有打開過了。」

阿徹和凱撒聞言都感不解,阿徹正想問時,房間裡傳出了一個聲音。

「爸,是你嗎?今天不是星期一啊。」

聽到這個聲音,阿徹不由得全身一震。

那百分之一百,是由美的聲音,跟阿徹記憶中,在夢境裡聽了數年的聲音,一模一樣。

像被電到一樣,一股暖意流遍全身,阿徹感覺到,那份原本在夢醒後已經慢慢淡去的,既陌生又熟悉的記憶和情感,突然很清晰的全部回到身上。

房間內由美的聲音繼續說道:「爸,我們約定好了的,除了每個星期一給我食物和換洗衣物之外,請不要來打擾我。」

摔角大叔忙道:「由美啊,有朋友來拜訪妳,妳要不要……」
房間內由美的聲音打斷他:「我沒有朋友,爸,我求求你,不要打擾我。」

摔角大叔臉上露出沉痛的神色:「你們也看見了,我女兒……恐怕不能見你們,請回吧。」

凱撒點點頭,不由得心想:「居然是個閉門族……而且看起來頗嚴重。」

他正想拉著阿徹離開,阿徹脫口而出:「由美,是我。」

房間內傳出有東西掉落在地上的聲音。

摔角大叔連忙湊到門邊:「怎麼了?什麼東西掉了?沒有受傷吧?」

沒有回答,房間內一片安靜。

阿徹再說了一次:「由美,是我,阿徹。」

房間內依然一片安靜。

摔角大叔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,在門口走來走去,頻頻叫喚,但依然得不到回應,就在他受不了快要破門而入時,木門上的小窗緩緩打開了。

一張臉在小窗後方出現,雖然和夢中相比略顯蒼白,但阿徹看得非常清楚,那的確就是和他在迷霧村相守數年的妻子,由美。

兩人對望著,誰也沒有再說話。

「怎麼樣?由美,沒事吧?沒事就好……咦,由美,妳怎麼哭了?」摔角大叔看見由美眼角流下的眼淚,非常驚慌。

由美不答,默默關上了小窗。

門內再度一片沉寂。

摔角大叔勃然大怒,一把抓住阿徹的衣領,將他拎到空中。

「喂!混帳小子!你、你對由美做了什麼?她為什麼在哭?啊?」

摔角大叔情緒非常激動,凱撒眼看苗頭不對,正想解釋,但太遲了,摔角大叔一拳揮出,阿徹左臉結實的挨了一拳,碰的一聲,摔在牆角。

凱撒想架住摔角大叔,然而對方力氣太大,輕易便被甩在一旁。

摔角大叔正要再上前追打,卻聽得卡擦、卡擦、卡擦幾聲,房門打開了。

由美從房內奔出來,護在阿徹身前。

「不……不准動我老公……」由美脫口而出。

她穿著乾淨的白色連身睡衣,頭髮長到腰部以下,呼呼喘氣,眼角淚痕還未乾。

摔角大叔看得呆了,一動也不動。

一會兒,摔角大叔突然淚流滿面:「由美……妳長高了……」

客廳裡,阿徹斜坐在沙發上,雙眼直直的看著坐在對面的由美。

由美則看著地上,目光並不和他相對。

摔角大叔邊哼歌邊開心的在客廳廚房兩頭跑,張羅著飲料茶點什麼的,由美終於走出房間,這件事令他非常高興,其他的事也不太介意了。

「唉呀,原來你們在遊戲裡是夫妻啊!哈哈,這沒什麼啦,我玩線上遊戲也交了不少網公呀,只要撒嬌一下,他們就會給我錢、給我裝備,多麼貼心啊!」摔角大叔說著,放下一瓶紅藥水:「來,傷口擦一下,免得感染了。」

凱撒接過紅藥水,在阿徹嘴角傷口上擦拭。

「請問,」由美說話了,眼睛仍看著地上:「遊戲製作人有什麼問題要問我的嗎?」

阿徹只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,一句「妳後來好嗎?」梗在喉頭說不出來,畢竟他們雖然在夢中、在遊戲中曾經那麼熟悉,但現實生活中,卻完完全全是陌生人。

「啊……我是想訪問妳……當初是怎麼找到那十個線索、解讀出秘密通道的?」阿徹聽到自己的聲音問。

「我……每到一個地方,習慣先摸清楚那個地方的一切,否則無法安心,在現實生活中是這樣,在『魔境夢遊』那個遊戲裡的時候,也是這樣,所以,才注意到很多別人不會注意的細節吧……」由美仍是低著頭,語氣僵硬的回答。

摔角大叔為由美端來一杯極濃極香的咖啡,以及一塊剛烤好的餅乾後,又進廚房忙活去了。

「那麼……想請問妳對……迷霧村的想法是?」阿徹再問。

由美抬頭看了一下阿徹,又低下頭。

「到我離開的時候為止,村子裡總共有23間房子、74個村民、170隻六角獸;村子外面總共有18個不同的種族村落、42個地下洞穴、70821棵樹……」由美答。

凱撒忍不住插話:「慢著……這不合邏輯,妳怎麼可能會知道總共有幾棵樹?」

由美仍舊低著頭:「阿徹消失之後那十年,我都在找他。所以,那個世界每個角落的細節,我都知道……」

由美說到這裡,站起身:「對不起,我累了,我想去休息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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