────── 之一 ──────
辦公室的落地窗被打開，一隻白色的蝴蝶隨著今年夏天的第一陣暖風飄了進來，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，那畢竟是一成不變的工作環境裡，難得的意外。
她翩翩然掠過大家眼前，最後停留在我握著滑鼠的手背上，一旁的女同事輕嘆了一聲，表情透露著羡慕。
我也被這美麗的訪客驚了一喜，生怕嚇著她的，我輕聲道：「歡迎妳來我這兒。」
蝶兒慢條斯理的整理自已的翅膀，然後用前肢打理了一會兒儀容，才微笑著回答：「對不起，外邊的空氣實在糟糕的緊，我的妝好像被風吹糊了。」
「那不打緊，」我仔細看她：「妳已經夠美了。」
「謝謝。」她甜甜一笑，微微害羞的接受了我的讚美。
「來喝點水吧，外面那麼熱，妳一定渴了。」我挪過杯子，讓她從我的手背爬上杯沿。
蝶兒仔細的看看我杯裡的水，又用鼻子嗅了嗅，嘆口氣道：「我不喝水，我只喝花蜜，你不知道嗎？」她還是微笑著的，但似乎有些失望，因為我不懂得她的須要。
「那，」我覺得慚愧，竟然忽略了她是一隻蝴蝶的這個事實：「我馬上去調一杯蜜水－－－啊不，我將為妳準備一朵花，一朵有豐富蜜汁的花。」
「很謝謝你的好心，」她又是甜甜一笑：「但我不能喝你的花蜜，我自已家裡有一朵花呢。」
我有些兒失望，她似乎很愛她的花。
「啊，我懂妳的意思，」勉強開口：「妳只能喝妳的花兒的蜜，妳的花兒很幸福，我真羡慕，因為他能夠讓妳時時停留在他的花瓣上－－－」
「那才不，我的花兒－－」說到這，她臉紅了：「他常埋怨我呢，我總是肚子餓了才回家，平常我都是一個人在外頭玩耍，不然就是找我的朋友－－－對了，你，願不願意做我的朋友，我對朋友總是很好的。」
「可是，」我嘆了口氣：「妳肚子餓時，還是會回去找妳的花兒。」
「沒錯。」她的臉更紅了：「現在，我好像有些兒餓了。」
我鼓起勇氣：「請妳留下來，我會準備一朵最美麗的花，我會天天幫它澆水，讓它永遠都有最好的花蜜，我會－－－」
「那可不，」蝶兒語氣溫柔，但態度堅定的說：「當我要喝一朵花的花蜜時，我會先在它的身邊飛舞，聞它的味道，慢慢和它熟悉，然後我才會確定我想停在它的花瓣上。一旦找到了我的花，我就不會輕易離開他了……」
「而妳已經找到妳的花兒。」我道。
「對，」她說著輕輕舞動翅膀：「現在，我得走了。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？」
「我當然願意，只要妳願意的話。」
「我會再來找你的。」說完這句話，她就從窗口又飛進那一片夏天裡。
我沒有告訴她，她把我的陽光也一起帶走了。
※
蝶兒真的常來找我，只要窗外有陽光，而我又打開窗戶的話。
大部份時間我不說話，只靜靜聽她說一些鎖事，偶爾穿插幾句心不在焉的附和。我想她一定發現了，我偷偷為她準備了一朵玫瑰花，很大的一朵，就種在電腦螢幕旁一個雅致的花盆裡，花店老闆說，很少有蝴蝶能抗拒得了它的。
但她總是裝做沒看見，儘說些路上飛行辛苦、陽光有時太刺眼之類的話題。那無所謂，我天天為我花盆裡的玫瑰澆水，心裡相信有一天她會停在它的花瓣上。
一天天過去，我為玫瑰澆水時，越來越覺得傷心。
「我說，」有時我澆花時會喃喃自語：「你的花瓣這麼漂亮，為什麼她從來不願意停上來？」
但玫瑰不曾回答，我的花兒不會說話。
有一天蝶兒又來了，這天我不小心發現了她腳上殘留的花粉，我沒有問，一猜就知道這是來自她的花兒，我覺得胸口更加沈重起來。
「啊，你的眼神裡有些悲傷呢，發生什麼事了嗎？」她天真的問我。
我沒有回答，假裝忙碌著自已的事不再理她。她並不再多說，只用那美麗的大眼睛看了我好久，終於飛走了。
那一天她走的時候下起了雨。
望著窗外，我又擔心起來，不知道她找到避雨的地方沒？
然而想著想著更加傷心了，她當然有地方躲雨，她的花兒一定有很多葉子，葉子下面是避雨的好地方。
我拿起我的玫瑰，看了很久，終於，決定把它藏到桌子底下，一個她不會看見的地方。
※
正擔心著她會從此不再理我，隔天一大早她又飛進來了，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。
「你知道，我並沒有刻意要來找你，只是每次我在四處遊盪時，總會不小心路過你的窗外。」
「那還真是巧。」
「啊，你的桌上又多了一本書，這本書是說什麼的？」
「喔，它是在說一個幾乎就要自殺成功的女孩，後來卻慢慢發現了活著的意義的故事。」
「真好，如果我能讀書……」
我為我的玫瑰感到難過，看起來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它不見了。
「能說說這個故事給我聽嗎？」
「可以呀！」
然後我向她解釋生命的可貴。被風吹起的米白色書頁，像是她的翅膀在迎風舞動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，雖然每次看見她，她的腳上總是殘留著某一朵花的花粉，我還是習慣望著窗口等待她的出現。
然而隨著她每次離開窗口飛去，我獨自幫玫瑰澆水時，總會覺得胸口的呼吸一次比一次沈重。
※
又是週末了。
自從一隻白色的蝴蝶飛進我的生活，我變得不再喜愛週末。因為週末，有整整兩天不在辦公室，她自然也不會路過我的窗外。
我決定要振作自已，找些事來做做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。
於是整理好簡單的行囊，換上夏天的衣服，打算找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旅行，帶著我的玫瑰花。
毫無計劃的，我來到一片草原，那裡有滿山滿谷的花兒，漫天飛舞的蝴蝶和蜜蜂，陽光灑了滿地。數不清的蝴蝶並不能使我稍減對蝶兒的思念，因為她們都不是我熟悉的那隻白蝴蝶。
我在草地上坐下，覺得睏極了，就這麼沈沈睡去。
也做了夢，夢見四年前遇見的一隻有著眩目花紋的蝴蝶。我曾經為她種了一朵花，她也理所當然棲息在我的花瓣上，只是，後來她又飛走了。傷心了好長一段日子，曾經以為不會再為任何一隻蝴蝶種花了。
最近特別容易做悲傷的夢。
不知過了多久才醒來，睜開眼時發現，有一隻黑色的大蝴蝶正繞著我的玫瑰花飛舞呢！
「你好。」看見我醒來，她很有禮貌的先開口了。
「妳好。」我揉揉眼睛。
「你的玫瑰好漂亮。」她由衷的讚嘆。
「謝謝。」我微笑著答。
「我可以吃它的花蜜嗎？」
「對不起，」我立刻回答：「它是為了一隻美麗的白蝴蝶準備的呢……」
「難道我不美麗嗎？」她嫵媚的一笑，又飛得更近一點。
「妳當然美麗，但妳卻不是她。」
「那有什麼分別？」
「當然有，一旦喜歡上一隻蝴蝶，我才會為她準備最好的花，而我的花，只能讓她採食………」
「那麼，她也只採你的花蜜囉？」
「不，」我看了我的玫瑰一眼，嘆口氣答道：「她已經有了一朵花兒，她只採她的花兒的蜜。」
「讓我停在你的玫瑰花瓣上吧，不然的話，它多可憐啊……」
「不！」我回答的堅決。
「噢……那算了，反正花兒多的是，」她有些兒掃興：「不過，我很好奇，即然你知道她已經有了一朵花兒，為什麼還要為她種這朵玫瑰？」
「我……」
「還有，」她續道：「如果她真的離開了她的花兒，來採你的花蜜，那麼，她的花兒也會很傷心的吧？」
「這……」
「這麼看來，你也是個很自私的人呢！」
她說完這句話就拍拍翅膀飛走了，留下我怔在原地。
「我是個很自私的人……」我看著我的玫瑰，想起剛才做的夢，和四年前飛走的那隻花蝴蝶。
「我是個很自私的人……」
坐在草原上，我把頭埋進臂彎裡。
※
星期一回到辦公室，雖然外面有陽光，我還是把窗戶關上了。
刻意不望向窗外，我決定忘了那隻美麗的白蝴蝶。所有她給過我的快樂，她給過我的悲傷，都讓它隔絕在這一片透明的落地窗外吧！
這天真的很忙，我的桌上堆滿了文件，我的電腦開滿了檔案，我的電話一通接著一通打……
我把腦袋清空，只想工作的事，一天很快過去，關上電腦，我提起背包，走進黑夜裡。
這樣的生活比較簡單，很快到了第三天晚上。
這天我照例要回家時，一個聲音突然說道：
「主人，你好久沒有幫我澆水了呢！」
辦公室裡已經沒有別人，我嚇了好大一跳。
「誰……是誰在說話？」
「主人，是我，我是你種的玫瑰花……」
我很訝異聲音來自桌子底下，我的花兒。
「你……你會說話？」
「我一直在說話，只是你不曾仔細聆聽……」
我把我的花兒從桌底下捧出來，覺得有些兒愧疚。
「對不起，工作一忙，就忘了幫你澆水。」我說著找出水杯。
「你的工作並不忙，你只是選擇遺忘。」
「什麼意思？」
「意思是，你選擇不去想起某些事，而這些事，都跟你愛上的那隻蝴蝶有關。」
我反駁：「你又不是我，你怎麼會知道？」
「我當然知道，因為我就是你的心。」
「我的心？」
「對，從你種下我那一刻開始。」
※
我的玫瑰不開口則已，一說話就得理不饒人。
「為什麼───要把我藏起來？」
「呃……」
還來不及回答，他又問：
「你為什麼不打開窗戶？」
「我……」
「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她，你已經為她種了一朵玫瑰花呢？」
「我說過了，」好幾天來的情緒一下子決堤：「可是，她早已經有了一朵花，太遲了。」
「不會太遲的，只要打開窗戶，讓她每天在我的身邊飛舞，聞我的香味，也許有一天，她就會決定停留在我的花瓣上。」
「那，她的花兒怎麼辦？」
「這我不知道。」
我凝視著我的玫瑰花：「我的勇氣不夠，你來告訴她這些吧！」
「呵呵，」他笑了：「這不行，我是你的心，只有你自已才聽得見我說的話。」
我沈默了一會兒，花兒又道：「什麼都不說也沒關係，但要記得打開窗戶。迷惑的時候，就來問問你的心吧。」
我與我的玫瑰一直聊天到半夜。也許是壓抑了好幾天的關係，我突然非常、非常的想念她───我好久不見的白蝴蝶。
※
第二天一大早，我打開辦公室的落地窗，重新讓那一片夏天隨著微風吹進室內。
然後我用沾溼的棉花棒，仔細地為我的玫瑰除去身上的灰塵。
正當我專心致志時，頭頂上冷不防傳來熟悉的聲音：
「早安！早安早安早安早安早安─────」
抬頭一看，果然是我想念的蝶兒呢！
「早安──早安說一次就可以了啦！」
「哼！好幾天的份嘛！你最近為什麼不開窗？」
「以後都會開的，」我微笑著看她紅撲撲的臉：「對了──妳看，這是我為妳種的玫瑰花───」
※
從那之後我恢復了每天開窗等候蝶兒拍著翅膀飛進來的日子，並且發現另一件事，那就是，我認識的這隻白蝴蝶很會裝傻。
儘管我已經告訴蝶兒關於我為她種了一朵玫瑰花的事，她還是每次都假裝沒看見我擺在桌上的花盆。為了不使她為難，我也沒有再刻意提起這件事。
蝶兒一直喜歡聽我說故事，她對我桌上許多書裡的故事都充滿了好奇，於是我開始教她讀書，也慢慢教她如何去寫出一個故事。
一個溫暖的午後，我打開一本厚厚的書讓蝶兒懶懶的倚在書頁上讀，一會兒我覺得睏，於是扒在桌上睡著了。
不知睡了多久，迷迷糊糊張開眼，赫然發現蝶兒正呆呆的凝視著我的玫瑰花，她是那麼專注，甚至沒發現我已經醒了。
我偷眼看她的表情，這是第一次看見她正眼瞧向我的花兒。
只聽得她幽幽嘆了口氣，用極小極小的聲音自言自語著：「誰知道這朵花是不是真為我種的呢？」
聲音很小，但我還是聽見了。
不及細想，我已經脫口而出：「這朵花當然是為妳而種的！」
※
蝶兒顯然嚇了好大一跳，愣了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。
我清了清喉嚨續道：「當然，只要妳願意，隨時都可以棲息在它的花瓣上，並且採它的花蜜，因為這是我為了妳才種的花。」
「唔……什…什麼？」蝶兒支支唔唔的問道。
「我是說，請妳採我的花蜜吧！」說著，我把花兒捧到她面前。
「喔──咦？」她突然發現什麼似的，一拍翅膀飛到我的書架上：「好漂亮的書，這本是什麼書？」
「它是──」我頓了頓：「等一下，我們正在討論我的玫瑰花呢，關於書的事可不可以待會兒再說……」
「啊！看了這麼久的書，我好累……對了告訴你喔，我剛剛一邊看書一邊不小心睡著了一下子，好像還做了一個夢，不過夢的內容忘記了……」
「那一定是個美夢，但是妳先看看我的玫瑰花……」
「對了對了，今天我聽到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喔，它的內容是說有一群猴子到母雞家裡偷了好多蛋，母雞生氣之下一狀告到猩猩那裡去，猩猩衝進猴窩一看，果然遍地都是吃剩的蛋殼，於是抓了十四隻來不及逃命的猴子回去審判。結果啊猴子們就不爽了，集合了更多猴子在森林裡遊行，還說蛋是他們自已生的呢………好笑吧？」
「是很好笑，不過……」
「還有還有……」
「………」
這一天就在蝶兒永遠找得到新話題的情況下過去了，我甚至無法插嘴跟她討論花兒的事。
但至少她沒有像上一次那樣斷然拒絕停留在我的花瓣上。
窗外吹進來的暖風帶著陽光的味道，真的是夏天了。
我認識的這隻白蝴蝶真的很會裝傻。
────── 之二 ──────
突然冒出以下這一段是有點突兀，我要先請大家原諒我。
關於我和蝶兒的故事，大概就只能說到這兒了。
對於看這個故事的朋友們真的很抱歉，我是那麼的不負責任，無法把整個故事說得完全。
這當然是有原因的，最主要是我寫這篇小說的方式，和其他小說都不同。我在下筆寫蝶兒的故事時，是必須一邊聽著我的花兒講話一邊寫，才有靈感的。
後來當然又發生了許多事，多到足以讓我把它寫成一本書。只不過如今想要寫的時候，我的玫瑰花卻已經不在身邊，少了它，這個故事是沒有辦法再說下去了。
※
和花兒道別是在一個大雨剛停的午後。
我捧著我的花盆，來到不久前曾造訪的草原上。一路上我們都很沈默，那一天我非常的傷心，我猜我的花兒也是。
選了一個風景美麗的地方，動手在草地上挖洞，然後把花兒移植在上面。我默默的做這些事，視線不曾離開它美麗的花瓣。在我最後一次輕輕擦拭完它身上的灰塵，然後站起身準備離開時，花兒說話了。
「再見。」它說。
「再見。」我答。
回頭的最後一眼，我看見兩隻蝴蝶斂起翅膀，正停在它鮮紅的花瓣上採著蜜呢！我的花兒終於回歸了大自然，不再屬於我，和我曾認識的那隻白蝴蝶。
深深吸了一口有青草味道的空氣，放眼望去，我才發現，這片草原和滿山漫天飛舞的蝴蝶，原來是一幅如此美麗的風景。
而所有有關白蝴蝶的故事，我都在那時讓它隨著山谷裡吹起的風，逐漸淡去成回憶裡一段永久保存的美麗了。
※
還是要請大家原諒我就這麼結束這篇小說，將來當我認識了另一隻蝴蝶，種了另一朵更美麗的花時，我一定會努力把那個故事寫得完全的。
～全文完～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