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越和美山

那件怪事是在我住在新店碧潭附近期間發生的,我一直遲疑著要不要告訴別人,因為實在太詭異、太離奇了。

最終,猶豫了很久,還是決定訴諸文字,將它記錄下來。

說起碧潭這個地方,有山有水有風景,還有濃濃的戀愛氣息,大概是因為池畔、天鵝船上,總是坐滿一對一對的情侶吧,我剛搬來就愛上這地方了。

不過,即使這裡遊客眾多,但我卻擁有一個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基地,那是連當地人都不曉得的好地方。在碧潭吊橋旁邊,有個和美山登山步道的入口,在步道上,如果細心留意的話,可以看到在某些路段上,有插著禁止進入的牌子,上面寫著『舊步道,年久失修,危險勿入』。

當然,平常沒事,是不會上去舊步道亂走的,可是有一次,我聽到舊步道那端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,聽來似乎還像是原住民的語言,在急促的說著些什麼,當時心裡想,該不會有人困在那裡需要幫助吧?於是就攀上了舊步道裡面一探究竟。
但是往前走了一段距離,並沒見到有什麼人,然而,當我拐過一個彎,穿過一片濃密的樹木時,眼前的景色讓我大為震攝。

多麼美麗!

碧潭在眼前一覽無遺,而且這角度,樹木巧妙的遮掉了對岸的大樓和建築物,只看得見一片藍藍的天,和遠方的山,一瞬間我產生了錯覺,好似來到了尚未開化之前的新店碧潭畔哩!
從那之後,我幾乎每星期都要到這個秘密基地來,消磨掉一些悠閒的午後時光。

而那奇怪的事件,就是在某一次前往秘密基地的途中發生的。

那一天,我在舊步道上一顆長滿青苔的石頭上滑了腳,失足摔進一旁的斜坡裡,整個人昏過去。

不知過了多久,悠悠醒來時,立即感覺到無比的詭異。

很難形容那種感覺,我睜開眼睛,從樹葉縫隙望出去,天空仍然是天空,樹仍然是樹,但……就是不太對!

怎麼這麼藍!我從來,沒有看過這麼藍的天空!

還有,四週傳來的鳥叫蟲鳴,亦不尋常,響得我幾乎要聾掉,哪來這麼多的鳥和蟲啊?吱吱唧唧、咕咕呱呱的,叫聲種類異常豐富,交雜在一起,很多是我從未在此山中聽過的。

我只覺猶在夢中,拍拍頭坐起身,心想夜路走多了果然會遇到鬼,這舊步道危險的標誌,還真不是隨便貼的。

活動一下手腳,發現膝肘部有些擦破皮,幸運的是筋骨似乎沒受什麼傷。我環視週遭,想找到原來的登山道路,好尋路回家。

才看了一會兒,就呆住了。

天!這是什麼原始森林啊?是誰把我搬到這裡來的?

這絕對不是我熟悉的地方,樹木和各種草蕨植物濃密的程度,一看就知從未經過人為開發,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青草味,和一股……

危險的氣息!

或許是一種人類的本能直覺,我的神經整個繃了起來,就在這時候,不遠處,樹叢裡傳出沙沙的腳步聲。
那明顯是人的腳步聲,然而我卻感到一股恐懼襲來,這腳步,多麼迅捷靈敏,完全不像是什麼搜山救援隊,反而像是,荒野叢林中,正要撲向獵物的兇猛老虎……

不容我細想,眼前一花,樹叢中跳出一個人來。定睛一看,他手上正彎弓搭箭對準著我。
這當下連吃驚害怕的時間都沒有了,我本能的舉起背包擋在身前,幾乎就在同時,手上感到一陣衝擊,背包上面被射入一了支箭,箭尾還在不停的晃動。
再看那來人,一望而知是原住民的打扮,他光著上身,瘦而精壯,臉上有奇異花紋的刺青,我這時完全是進入了本能直覺的行動模式了,一咬牙站起身,腦中閃過一個念頭,要趁他還未搭上另一支箭時,衝過去與他搏鬥,我的身高比他高得多,也比他強壯,未必就打不過他。
可是才衝出兩步,就看對方手上不知何時,多出了一把彎刀。

「荷荷!」那人右手高舉彎刀,慢慢的走過來。

我並沒有嚐試與他溝通,因為太明顯了,他……那眼神中透露出的兇惡和野蠻,使我非常肯定,他會毫不猶豫的殺了我。
仍舊將背包擋在身前,我繃緊了神經。

未料,身後的草叢又傳出密集的腳步聲,我不由得心一涼,對方竟還有同伴,這下真的死定了。

『嘿呀!』一個人從我身側的林子中大吼著衝出來,手中拿著扁擔木棒一類的東西,但卻並不是向著我,而是朝著那原住民。
『嘿呀嘿呀嘿呀!』緊接著,又跳出來幾個人,手裡都拿著武器,把那原住民給團團圍住了。

看著這意外發展的情勢,我連忙退到一旁。

僵持的狀況並沒有維持太久,那原住民見寡不敵眾,惡狠狠的大吼幾聲,轉身奔進密林裡去了。那些後來出現的人這才放下武器,都圍到我身邊來。

「小哥,你住哪兒?」最先衝出來的那人上下打量著我。
「呃……台北。」
「來這兒做什麼?」
「我……來爬山。」

這話說完,對面幾個人互相對看了幾眼,竟然哈哈大笑起來。

剛才的狀況實在太驚險了,此刻我見這群人似乎沒有敵意,鬆了口氣,這才仔細打量他們。
他們一共有六個人,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們的頭髮,他們居然清一色綁著清朝式的瓣子頭!再加上都穿著粗布織成的黑衣褲,活脫就是拍戲現場走出來的古裝劇演員。

「小哥,你這一身衣服嘛,可真是怪嘛,哪買的?」其中一人扯扯我的登山外套,又摸摸我的背包。
「還有啊,小哥,你的瓣子怎麼剪掉了?給官府見著了可就不妙啊!」另一人搖頭晃腦的看著我的頭髮:「這頭……真是怪里怪氣的,還泛著黃色哪!」
搞什麼!拍戲拍上癮了是吧?竟敢批評我這時下最流行的髮型。

此時頭腦清醒了許多,我心中雪亮,這一定是有人正在拍電影。莫不是賽德克.巴萊的續集或前傳之類的?剛才的原住民,必定也是演員之一!這些人的演技真是太好了!差點把我給嚇死……

咦?等一下,插在我背包上的這枝箭又怎麼解釋?我拔出箭,定神一看,箭頭磨得鋒利無比,怎麼看都不像是道具。

正思索間,那群清朝人打扮的人裡有個滿臉鬍渣、像是領袖的人走了出來,表情嚴肅的看著我,說道:「你太莽撞了,此處地險番猛,居然敢一個人闖進來?剛才要不是我們,你恐怕就被生番出了草去了。」

生番?出草?說的是原住民割人腦袋的事吧,這年頭還真有這種事?我越想越是糊塗了。

那領袖模樣的人又道:「老夫姓郭,字錫瑠,正與一班手下要去辦事,你若不嫌棄,就與我們同行吧!」

腦袋亂成一片,我在迷惑中,只好跟著他們走。
這究竟是怎麼回事?我是遇上了拍戲的劇組?還是在做夢?可偏偏手肘膝蓋上磨破皮的地方陣陣刺痛尚在傳來,應該不是夢……

邊走邊想,沒多久,我們轉出一片密林,眼前視線頓時開闊。

一看眼前景色,胸口猶如被鐵鎚重擊般的吃了一驚。

這是碧潭,應該錯不了,我認得這兒的山形、水潭與地勢。

但是,沒有吊橋,沒有天鵝船,沒有柏油路面,沒有絡繹不絕的遊客,也沒有鋼筋水泥的現代大樓建築物。我望向水岸,那原本該是我所居住的社區大樓所在地,此刻卻是一片密林,什麼都沒有。

腦海中其實早就隱隱約約的閃過一個想法,只是一直不想承認。

媽呀!我回到過去了!

該死!愛因斯坦不是說過,回到過去的時光旅行在理論上是辦不到的嗎?

跟著郭錫瑠一行人,沒一會兒我就走得氣喘吁吁。

山路蠻荒難行,他們帶了柴刀和木棍開路,時常需要手腳並用攀爬著前進,一向自認體力很好的我也只能勉強跟上。
流了一身汗之後,頭腦也清醒多了,對於自己穿梭時光,來到清朝時期的台灣這件事,起初的驚訝已漸漸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好奇心。於是我若無其事的向他們打聽目前身處的年代,得知現在乃是清朝,乾隆皇帝在位的時期。我的歷史不好,只能大略估算出,約是距今二百多年前的時代。

二百多年前!只怕我的曾曾曾祖父都還未出世呢!
在二十一世紀的台灣,雖然我也經常去爬山,但是此刻走在清朝年間的山裡,我彷彿是初次認識到大自然的模樣。
不知道這個時代,瓦特發明了蒸氣機沒?我想應該是還沒有吧!至少,還沒有傳到台灣來。

天空的顏色,跟二十一世紀完全不同!是一種把人心都要吸進去的藍,我相信,只有尚未受到人類現代科技污染的地球,才有這樣的天空!

接近傍晚時分,我們走到水岸旁,準備在此紮營,休息過夜。

這一天,幾個小時前,我還坐在捷運站旁的咖啡店裡吹著冷氣,享受著香濃的咖啡和英式早餐,拿著IPAD看網路新聞。
幾個小時後,我卻身在一個原始、純淨的天空底下,喝著碧潭裡的水。

夕陽西斜時,晚霞染紅了天空和水面,美得讓人窒息。

跟著郭錫瑠一行人的隔天,我幾乎已完全接受了自己回到古代的這個事實,甚至已經開始盤算著要留瓣子,反正,邁入中年危機的我,前額髮線也早就已經在後退了,弄成滿清式瓣子頭說不定還可以掩飾一下。

我本來就是個熱愛大自然的人,或許這樣的時代,更適合我也說不定。

經過一天的相處,我也大致上摸清了這一行人的身份,除了郭錫瑠以外,其他人都是他花錢雇請來的壯丁,他們打算進山去勘查建造水壩的地點。由於地險番猛,敢來的人要嘛是不怕死的,要嘛就是很缺錢的。
像隊伍裡有個小癩子,才二十出頭歲,家裡母親生了重病沒錢治,郭錫瑠親自帶著大夫到他們家去,一手包下了所有的醫藥費,他便跟著來了,臨出發前,據說還跟母親抱頭痛哭了好久,猶如要出征,所謂壯士一去兮不復返般的悲壯。

「小心唷!生番殺人像切菜瓜一樣的。」他幾乎隨時是繃緊了神經在注意樹林裡的動靜。

跟我最談得來的則是廖龜,他屬於不怕死的那型,最愛聊女人,才剛認識,就巴著我問些有沒有老婆之類的問題,跟他相處,讓我想起從前當兵時軍中的伙伴。

「賺夠了這一次嘛!我就可以娶老婆了嘛!那米店家的阿蘭,我是要定了的嘛!」廖龜最常掛嘴邊的一句話。

走走聊聊,我發現這些古人,都還蠻好相處。

郭錫瑠不太說話,只是沉默的帶領著我們在靠水岸的密林裡摸索前進,他的貼身僕人阿福寸步不離的跟著,比他更沉默。

雖然我前一天才被生番襲擊過,但此刻人多勢眾,我也就放下了心,盡情的享受著清新的空氣,細細品味這股穿越時空的新奇感。

然而,事情卻在一瞬間就突然發生了。

那是大約中午時分,我們正打算找個地方休息吃飯,忽然聽見樹林中一種奇特的鳥鳴聲響起。
我正想問那是什麼鳥,卻見所有人都變了臉色,連廖龜都停止談論女人,把插在腰間的柴刀拔了出來。顯然,有生番在附近。

「有多少人?」小癲子緊張的問。
「這是他們召集同伴的口哨聲,所以肯定不只一個人,大家小心了。」廖龜平時色瞇瞇,此刻倒顯得很可靠。

眼看所有人都拿著武器,我忙把登山杖也舉在手上。

沒多久,樹林另一邊,也響起同樣的哨子聲。
再過一會兒,哨子聲此起彼落,不斷響起,竟像是有數十人,把我們團團包圍了一樣。
大伙兒面面相覷,連廖龜的臉色都變了。

「我靠!」廖龜破口大罵:「哪來這麼多生番的嘛?這什麼鬼地方嘛?」

郭錫瑠點點頭,依舊面無表情說道:「看樣子,我們到了生番的村子了。大家不要做無謂的抵抗,把武器丟掉吧。」

「咚」的一聲,小癩子手裡的鐵棍掉在地上。

樹林裡隱隱約約看得見人影幢幢,由四面八方向我們逼近,突然,一枝箭從林子裡射出,插在不遠處的地面上。
警告意味濃厚,大家只好丟下武器,我也拋下了手裡的登山杖。

「媽的,」廖龜憤憤的咒罵:「我可不能死在這嘛,米店的阿蘭還在等我回去的嘛!」

他手裡還緊握著柴刀。

郭錫瑠大吼:「快丟掉刀子!」

然而,太遲了。

眼前一花,我就看到廖龜前胸,多了兩枝箭。他終於丟掉手裡的刀子,慢慢軟倒在地。

樹林裡湧出一群生番,人數極多,至少有二、三十人以上,個個都用盯著獵物的眼神看著我們。

此時,郭錫瑠的貼身僕人阿福,突然開口說起了生番話。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,沒想到他會說原住民的語言。

生番們將我們團團圍住,其中一個和阿福對答起來。

我轉頭去看阿福時,突然一個生番的棒子向我後腦揮來,「碰」的一聲,我隨即感到一陣疼痛及昏眩。

失去意識前,腦海閃過一個念頭:啊!我要死了……死在這個二百多年前的蠻荒世界裡……

在迷迷糊糊中醒來時,首先感到的是後腦劇烈的疼痛。

這裡是天堂嗎?還是地獄?

但,我張開眼睛,便發現自己還活著,這是一個山中村落的廣場,附近有幾座用木頭和乾草蓋起來的房子,還有一些生番男女來回走動。
我的手被反綁在背後,只得運用腰力掙扎著坐起身。不遠處,有個生番女人直勾勾的看著我,她的脖子和手上,都刺上了奇怪的圖案,看起來有點嚇人。然而,看清楚了四週的環境之後,我才真正感受到這輩子從未體驗過的恐懼感。

廣場不遠處的一間屋子旁,有個石頭和木頭做成的架子,架上隔出一格格的空間,看起來就像是百貨公司裡的貨品陳列架,只是原始了點。恐怖的是,那些格子裡擺的可不是什麼商品,而是一顆顆的人頭顱骨!
最外圍的頭骨,看來放置有段時日了,早已泛黃風化,就像自然實驗室裡的模型,倒也不甚可怕,然而接近中央的格子裡,卻有幾顆頭顱,肉都尚未腐爛完全,看起來無比的猙獰噁心。

如果只是這樣,還不至於讓我如此恐懼。

頭顱展示架的中央,還有幾個空的格子。而在架子旁邊,兩個生番男人和一個生番小女孩正在邊磨刀邊聊天,還不時往我這邊看上幾眼,雖然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,但想也知道,他們一定是在說:唷!快看那邊,咱們的架上有新的頭可以擺了唷。
那生番小女孩年紀很小,應該只有三、四歲吧,睜著天真無邪的大眼睛,一臉的小天使模樣。當旁邊兩個生番男人拿起刀子,做出抹脖子砍頭的動作時,小女孩便被逗得開心了,格格笑個不停。

這我可完全笑不出來,都快吐了。

看看身旁,郭錫瑠一行人都還在,阿福直挺挺的坐著,仍然是面無表情;小癩子身上散發出尿騷味,抱住大腿縮成一團;而廖龜胸口的箭已被拔走,躺在地上不知死活。

「小兄弟,真是抱歉,連累了你。」郭錫瑠的聲音在我後方傳來。

我艱難的點了點頭,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心情回話了。
我多麼希望這是一場夢,畢竟穿越時空回到古代這種事,超不現實的啊!先前,我還抱著期待的心情呢!我實在太天真了,在這個不那麼文明的時代,有許多現實,是二十一世紀的人無法想像的。

「大家應該都醒了,仔細聽我說,」郭錫瑠穩重的聲音又說道:「阿福會說生番話,待會兒,我們會和對方交涉,儘量保住大家的命。」

這番話讓眾人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曙光,都紛紛看向他,連小癩子都抬起了頭,顫抖著聲音問:「郭……郭爺這番話可當真?我……我還能見到我娘嗎?」

郭錫瑠點點頭,接著嘆了口氣說道:「有些話,出發前沒告訴你們,實在很過意不去,其實這一次我們的目的並不是勘察,而是原本就打算來找生番的村子。」

眾人聞言都大驚,七嘴八舌的詢問,郭錫瑠又道:「你們都曉得,多年來老夫散盡家財,為的便是築起水渠,將這一片土地開闢為農田以供耕作。然而這裡的番人,卻總是心頭大患,每隔一陣子,便有人被生番割了頭去,這幾年,能雇到的人越來越少了……」

咦?這番話怎麼有點耳熟,我好像在課本或是書上讀過類似的故事?仔細一想,郭錫瑠這名字,也似乎在哪聽過……

「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,」郭錫瑠續道:「必須要一勞永逸的解決這件事,所以我想到歷史上有所謂的和親政策,只要和生番攀上了姻親關係,自然就不會再被襲擊了。」

原來如此,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……

突然,本在認真聆聽的小癩子劇烈發抖,幾乎是哭著說道:「他們過來了。」

轉頭一看,廣場那邊,十數名生番男人手執大刀,擁著三個生番老人,後面還跟著幾個老婦,一群人浩浩盪盪走了過來。

「不要怕!」郭錫瑠拍了拍阿福的肩膀:「我準備了很多酒和鴉片煙,咱們不會有事的。」

他說這話時仍然一臉的鎮定,但我感覺得出,他的聲音也在微微顫抖。

談判,在極短的時間內就結束了。

而我怎麼也料想不到的是,談判成功的關鍵,竟然在我身上。

一開始,幾句對答之後,阿福就以生硬的中文說道:

「不要鴉片,也不要酒,酋長說,這些東西,會使他們的戰士變得軟弱,他們不要鴉片,也不要酒。」

聽到這些話,眾人如墜冰窖。

但緊接著阿福指著我說:「你,帶來的食物,他們喜歡。」

啥?我帶來的食物?

一旁的生番戰士遞上我們的行囊,一個老人從裡面挑出我的背包,看著那已被拉開的背包拉鏈,我登時恍然大悟。

是巧克力!是我預備登山後補充熱量的巧克力!

幸運的是,這一次我帶在背包裡的,正好是大賣場裡賣的那種超大包裝型的,我懶得分裝,便整包塞進去帶著了,大概夠分給幾十個人吃吧。

阿福翻譯:「酋長說,這個,很好吃,吃了會有力氣,他們很高興。如果我們每年送來很多這個東西,酋長願意把我們當成最好的朋友,把公主嫁給郭爺。」

眾人都喜出望外,小癩子眼淚都噴出來了,郭錫瑠則是難得露出笑容,拉著我的手拚命道謝。
但我卻是有苦自己知。要每年進貢巧克力?這年代又沒有大賣場和便利商店,叫我上哪去找巧克力啊?

然而,看著三名酋長撕開巧克力包裝,吃得眉開眼笑,我卻知道這話絕對不能說,反正最重要的是先活過今天。以後的事?他媽的,以後再煩惱!
想到總算不會被砍掉頭放在展示架上面,整個人都放鬆了,這種死裡逃生之後的暢快,讓我幾乎想要歡呼出來。

但阿福接著又翻譯道:「他們還有一個條件,廖龜快死了,他們要割下他的頭,當成戰利品。」
心中的喜悅隨即煙消雲散。

廖龜的情況看來的確很危險,但是只要施與適當的救助,並不是完全沒有希望救活的啊!

我看向郭錫瑠,卻見他點了點頭:「就答應他們吧,回去後,我會好好補償廖龜的家人,給他們一個交代。」

同行的眾人,都似乎沒什麼異議。

阿福翻譯完這句話之後,酋長和生番戰士們都露出笑容,看得出來,他們的確是完全卸下了敵意。這些在原始叢林中生活的原住民,雖然悍勇、野蠻,視殺人出草為理所當然。但從另一方面來說,他們也純樸的如同一張白紙。

村裡的人都來歡迎我們,並爭相品嚐巧克力的滋味,郭錫瑠也分到了一根,邊吃邊訝異的問我:「這真的好吃!小兄弟,你在哪弄來的?」

我苦笑道:「這是我家鄉帶來的……」

原本肅殺的氣氛,此刻完全轉為融洽,但我卻再也開心不起來。

我們被迎到了村中最大的一間屋子裡,獵人們端上燒好的野味,香氣逼人。

只有廖龜還留在廣場上,他們讓他躺在那裡,打算明天早上砍下他的頭。郭錫瑠和阿福、小癩子他們對這件事,看來都不以為意。

其實我也瞭解,用廖龜的一條命,能換來大家的命,並且得到生番的友情,在往後的治水工程中不需要再擔心被襲擊,是非常划算的。

但是,划算歸划算,我卻怎麼樣都沒有辦法置之一笑。

在那一刻,我終於瞭解,畢竟,我來自二十一世紀這樣的文明社會,無論如何,還是難以棄人道於不顧。

這並不是屬於我的時代。

我在心中暗暗下了一個決定。

原住民村落的夜晚,出乎意料之外的熱鬧。

藉口小便,我溜出眾人聚集著唱歌跳舞的大屋,朦朧的月光下,可以看見廖龜仍然躺在廣場上。

深吸一口氣,我來到他身旁,出乎意料之外的,他正睜著眼睛看月亮。

「唷!你人很好的嘛!小哥,只有你來看我嘛!」廖龜看來非常虛弱,但他不愧是條漢子,忍著疼痛咧起嘴笑了。

我卻笑不出來,只好默默的拿水袋餵他喝點水。一會兒,他呼了口氣,臉上稍微回復了點血色。

「從來不知道水這麼好喝的嘛,我說小哥,」廖龜道:「我明天早上就要被砍頭嘛,我想我是再也見不到米店的阿蘭了嘛,不過有件事我很好奇……你給那些生番吃了什麼?真那麼好吃,也讓我在死前嚐嚐的嘛!」

原來他一直都醒著,也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命運。但他,卻還能如此豁達,真是個明理又堅強的人。

這更堅定了我的念頭。

我扶他站了起來。這年代的人,身形都比較瘦小,像廖龜,頂多只有一百六十公分左右,體重大概還不到五十公斤。很輕易的,我便將他負在背上。

「小……小哥你幹什麼?」廖龜輕聲道:「快別做傻事,別看生番現在當你是好朋友,你要是敢帶走他們認定了的獵物,一樣宰了你的嘛!」

我不理會他,背著他往樹林裡走。
這就是我身為二十一世紀人類的尊嚴,我絕對無法見死不救。

假如明天早上他們發現廖龜不見了,頂多也只會認為是他自己逃走了吧?我只要將他在樹林裡藏好,再及時回到屋裡的話,應該也不會被懷疑。

正打著如意算盤在樹林裡疾走,忽然,原本只聞蟲鳴的森林裡,多出了沙沙的腳步聲,有人在快速向我接近。
一咬牙,我向著記憶中水潭的方向,沒命的狂奔。

拚了!

大概是腎上線素發作,雖然我背著廖龜,竟然還能藉著月光,在樹林裡快速移動。然而身後的腳步聲,卻也依然緊追不捨……

跑了一會兒,即將氣力放盡時,眼前突然一寬,我竟然已奔出了樹林。眼前一片開闊,是碧潭!

月光灑在二百多年前的碧潭水面上,這幅情景美得像首詩,但我卻無心欣賞,因為眼前已無路可跑,這是個斷岸,距離水面有幾十公尺高,難以一躍而下……

正進退不得,肩上突然一鬆,有人把廖龜從我背上拉走。

駭然回頭,就見到一名生番的臉,一看到他臉上的刺青我便認出來了,這是我剛來到這個年代時,在樹林中遇到的那個,朝我射了一箭的生番。

還來不及去看被扯落在地的廖龜,就看到生番手上一把刀,正朝我劈來。

一切都在電光石火間,不及細想,我便縱身向斷崖下一躍。但仍遲了些,他的刀,在我右手臂上劃過……

呈自由落體在空中墜下的那短短時間裡,腦海中閃過的是高中時物理老師說過的話,人,如果從太高的地方墜落,那麼,水面和水泥地面,是沒有分別的。

媽呀,一定很痛。正這麼想時,我便落入了潭裡。

冰冷的水和著強大的衝擊力,我幾乎是一瞬間,便失去了意識。

那之後,到現在,已經過了三個多月了。

我至今仍然無法確定,那一段經歷,是夢呢?還是現實?

我是落入碧潭後,被附近的遊客救起來的。在醫院裡醒來時,警察告訴我,有人看見我從半空中掉進碧潭裡,所以合力把我救了起來,送進醫院。
警察還責備我,為什麼爬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。

我什麼都沒有說。

出院後,我曾試圖說服自己,那只是一場極度真實的夢。

但每當我站在瑠公圳記念碑旁,讀著上面的文字時,又覺得經歷過的這一切,是如此的真實。
郭錫瑠先生,字天賜,這位被後人尊稱為瑠公的水利大家,不就正是我所遇見的那一位嗎?

更何況,我手臂上的那一道刀傷,還確確實實的存在著。

一切都如此的真實,也如此的不真實。

從那之後,我再也不爬和美山了,取而代之的,我變得很喜歡靜靜坐在碧潭畔,伴著瑠公圳記念碑,看著來往的遊客。

多麼和平的世界。

兩百多年前的碧潭更美,但,這才是屬於我的碧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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