親愛的蕭麗紅女士您好:
在我的成長過程中,曾有幾本書影響了我的人生,您的《千江有水千江月》便是其中之一。
其中的緣由說來話長,這得要從我小時候開始說起。
我出生在嘉義(算是您的同鄉吧),撫養我長大的爺爺奶奶都講閩南語,也因此這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接觸的語言,在開始上學前就會講了。
可是長大之後,我卻變得非常、非常討厭這個語言。
鄉下地方,爺爺奶奶那一輩受過的教育很少,行為舉止難免粗俗。從小我所聽到的對話幾乎都是使用閩南語進行,不過……其中髒話佔了很大的成份。我只能說,咱們的這個母語,在罵人這方面的藝術真可稱得上是博大精深、氣勢迫人啊!
開始上學識字後,我完全的迷上了中文之美,小學三年級便已經開始埋首讀《水滸傳》、《紅樓夢》、《飄》等等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,可是當我讀得越多,就越覺得跟家人之間格格不入。
比如說有一次,我剛開始讀《三國演義》,卷頭的詞深深的打動了我:
滾滾長江東逝水,浪花淘盡英雄。
是非成敗轉頭空。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。
白髮漁樵江渚上,慣看秋月春風。
一壺濁酒喜相逢,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。
這段文字令我不斷反覆咀嚼,長噓短嘆,回味再三,氣眩神迷。
然而,當我喃喃自語著「好個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啊」開門走到樓下準備尿尿時,卻聽到爺爺正在跟隔壁老王聊天:
「厚!幹X娘咧!竟然出七號!」
「有夠衰!恁爸昨暝擱夢到一隻馬呢!早知恁爸就甲伊簽落去!真正是幹X娘咧老XX!幹!」
瞬間,我滿腦子秋月春風的詩情畫意,都煙消雲散,盪然無存了。
我必須誠實的說,隨著年紀越來越大,我便越是打從心底排斥撫養我長大的爺爺奶奶,也排斥村里鄰居們,以及閩南語。
高中畢業後到台中唸大學,我彷彿解脫了般,從此總算不用再聽到那麼多粗鄙的閩南語對話,可以好好的窩在宿舍裡,享受文學之美。
儘管爺爺奶奶老愛叨唸要我常回家,但我總能找到理由推托,能不回去就不回去,漸漸的,跟家裡越來越疏遠了。
如果當時就這麼繼續下去,也許我會跟家裡完全的疏離吧。
不過,就在大二那年,我讀到了您的《千江有水千江月》,您在這本書中大量的書寫了閩南語的對話,這些文字完全顛覆了我對這個母語的認知!
到現在我仍然記得很清楚,開卷沒多久我便讀到了以下這段:
(前略)……銀定這時轉一下他牛一樣的大眼睛,辯道:「你知道什麼?阿公說過:第一憨做皇帝,第二憨做頭家,第三憨做老爸……還不知誰呆呢!」(後略)
當時是深夜,我忍不住哈哈大笑,驚醒了室友。
自此一路往下讀,您的這本著作,令我驚嘆連連!
原來閩南語也可以這樣說的!您在書中所寫的許多對話,雖然從小到大很少聽到有人這麼說,但這畢竟是我的母語,每一句我都還是能看得懂,也很清楚的知道涵意。
我非常驚訝的發現,這個曾經被我痛恨的母語,居然是如此美的一種語言!
一個多月後,我回嘉義過年,當時我已經將《千江有水千江月》反覆讀過三遍以上了。
還記得那次回家時,正好聽到阿嬤在罵唸小學的表弟:
「夭壽喔!你考那什麼分數?一天到晚只知道玩!」
看到可憐的小表弟被罵得狗血淋頭,我忍不住脫口說出《千江有水千江月》裡的對話:
「阿嬤,古人講,大隻雞慢啼,小學的成績,袂準啦!」
此話一出,全家人都看著我,呆住了。
「幹,有道理呢!」好一會兒,爺爺說。
那天,跟爺爺奶奶聊了很久,突然我覺得,閩南語也沒有那麼討厭了。
後來,我便常常引用一些《千江有水千江月》或其他書裡讀到的閩南俚語,來跟爺爺奶奶聊天,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,後來他們講的閩南語,也慢慢多了些文雅的成份。
這一切,都要感謝您的這本著作,我認為它深刻表現出閩南語的文學之美!
我常常想,如果不是因為讀了這本書,在當年那樣的心境下,我會不會真的,就此跟家裡越來越疏離呢?
說不定到最後,我還會變成一個不盡孝道的忤逆子呢?
所以,我非常、非常慶幸當年能與這本書相遇。
幸好有《千江有水千江月》,幸好有您這樣的一位作家,非常謝謝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