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想說說老媽的故事。
長久以來,我對老媽只有一個很模糊的記憶,記憶中的那個場景是在嘉義鄉下阿嬤家的三合院。廚房裡,老媽正炒著菜,高佻的背影一手拿鍋鏟、一手擦眼淚。當時的我好像做錯了什麼事情,被罰跪著。記不清了,那是四歲時的記憶了。
老媽還未滿十八歲時就懷上了我,結了婚到嘉義的阿嬤家裡住著待產,那個時候老爸還在當兵。據說,在城市裡長大、嬌生慣養的老媽無法忍受與阿嬤之間嚴苛的婆媳關係,也不習慣鄉下的生活,所以在我四歲那年就離家出走,跟別的男人跑了。
我今年三十六歲,在這之前的人生裡,我對自己親生母親的認識和記憶,就只有上述這些。這些都是姑姑叔叔們,背著每次一談到老媽就會發怒的爺爺奶奶,私下偷偷告訴我的。
其實我不太在意,甚至從來不曾想過要去尋找自己親生母親的下落。直到收到那封律師寄來的電子郵件,內容提到老媽過世了,在遺囑中有東西留給我,希望我播冗前往云云。
和律師通完電話後,也沒有太特別的情緒,雖說過世的人是懷胎十月生下我的老媽,但在我的生命中和她的交集少得太可憐,我甚至完全記不起她的臉和聲音。不過,我倒也好奇她留了什麼東西給我,於是在忙碌的工作中請了假,到律師事務所去簽收了遺物。
原來老媽是透過網路搜尋找到了我的聯絡方式,再委託律師處理一切事宜的,在我到達律師事務所的時候,她的遺體早就已經火化安置了,據律師說,所有的身後事,都是她自己在重病之中逐一安排好的,她去世時,沒有任何一個親人或朋友在身邊,她也不希望有任何人在身邊。
同時間來到律師事務所的還有另外三個男人,分別是來自日本的藤田、來自美國的喬治和來自挪威的彼特。老媽也各留了一份遺物給他們,寒喧之下才發現,原來這三個人是老媽離開老爸之後,曾交往過的三個男人。律師說,老媽形容,我們是她『生命中最重要的四個男人』。
我開始感覺到老媽這個人的性格,必定含有很強烈的調皮搗蛋成份,不然怎麼會在死後,故意透過遺囑,讓自己的兒子和三個情人聚在一起?
同時我也為老爸感到悲傷,因為老媽似乎完全沒有想到他。
在喬治的提議之下,我們在簽收完遺物之後,一起去喝咖啡聊聊天。
藤田是個十分穩重的日本歐吉桑,年紀約莫五十出頭吧;喬治的年紀看來也和他差不多,不過肌肉結實、身材維持得非常好,氣質上也比較隨性灑脫;至於彼特則令人有點意外,他看上去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,我們進到咖啡廳時他還在哭,喃喃說著,維拉,我的天啊,維拉。
維拉是老媽的英文名字,彼特是她生前最後一個男朋友,小她十二歲。
在咖啡廳裡那個下午,我們坐了很久,話題繞著老媽打轉。我的話不多,大部份時間只是聆聽,畢竟我對老媽一無所知。從他們的敘述裡,我終於窺見了老媽的一生。
喔,也許你會覺得奇怪,來自不同國家的四個人,用什麼語言交談呢?答案是中文,來自日本、美國和挪威的他們,全都會說中文,據說全是在和老媽交往期間,被強迫著學會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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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每個人都像是關在籠裡的鳥,只有打開籠門,才能在廣大的世界裡飛翔。』
為老媽打開籠子門的,是藤田。
老媽是在最抑鬱的時候邂逅了他,當時,住在嘉義阿嬤家,過著鄉下媳婦嚴苛修行生活的老媽,某一次回台北娘家時,半夜跑到小酒店喝悶酒,就在那裡遇見了藤田。
藤田放著大學不唸,跑來台灣自助旅行,一見老媽便驚為天人,展開熱烈的追求。剛開始老媽很是抗拒,畢竟已經結了婚,還撫養著當時三歲的我。
藤田藉著徒步自助旅行,走遍了台灣的大街小巷,同時還一邊四處打零工賺錢,這段期間,他從未中斷給老媽寫信,用的是查字典拼湊而成的生硬中文。當他走到嘉義的時候,還曾經在阿嬤家附近搭帳蓬住了一陣子,偷偷和老媽見過幾面。
「維拉,我本來只打算在台灣待半年,賺足飛往澳洲的機票錢就走,現在我待了一年,也多買了一張機票,給妳的。」
我猜想不出老媽的心境為何突然轉折,總之在那時,她做了決定,拋下老爸,拋下年方四歲的我,便和藤田遠走天涯,從此不再回頭。
「剛到墨爾本時,我們身無分文,又都不會說英文,維拉一下飛機就嚴重水土不服,上吐下瀉差點病死異鄉。雖然如此,可我看那時的她,還是很快樂……」藤田瞇著眼,細細的說起他和老媽的過去。
澳洲有很藍的天空,很自由的空氣,那裡的月亮沒有比較圓,但星星確實明亮得多。
在街頭流浪了幾天後,一個獨居的好客老先生邀請藤田和老媽去他家,據藤田說,一開始他幾乎以為要被載去荒郊野外殺掉了,澳洲的地廣人稀超乎他想像,光是那位老先生位於郊外農場的家,就無比的偏僻,開車穿越了森林和草原,繞過一座小山,足足開了快兩個小時才到。
老先生讓他們暫住在農場裡,老媽身體漸漸適應過來之後,就和藤田幫忙農場裡的工作,不論是割草、餵牲口、播種、收割樣樣都來,藉此換取在澳洲生活的食宿。
這樣的生活絕對不輕鬆,舉目無親,每天付出大量的勞力來換取溫飽,頂著大太陽或是雨水都得工作,有時很冷,有時又熱得像是在煉獄裡烤。老媽白晰的皮膚很快就曬成小麥色,嘴裡說的英文也越來越流利。
一個茫然逃離台灣的軟弱女人,住在那個南半球的偏遠農場裡,原本含蓄的笑聲漸漸變得豪邁響亮了,好客的農場主人常常邀請來自不同國家的背包客到農場作客,老媽最愛找他們聊天,語言不通也無妨,透過眼神表情和比手劃腳,往往就能做到更直接的溝通。從那些形形色色的背包客身上,她聽了許多故事,慢慢變得蠢蠢欲動。
藤田自己本身也是個愛流浪的背包客,但是在農場住了三個月之後,他苦笑著對老媽說:「維拉,我以為自己渴望飛翔,但現在我發現妳才是遨翔天地的大鷹,相比之下我只是隻小麻雀。」
老媽聽了爆出大笑:「說的對,我現在迫不及待要去飛了!小麻雀你可得跟好。」
在澳洲,沒有工作簽證是不能從事賺取金錢的工作行為的,然而最終老媽和藤田離開農場時,農場主人還是給了他們一些錢,以及一輛破舊的老車。
「去吧,開始妳的旅行,希望澳洲不會讓妳失望。」農場主人擁抱他們,給予祝福。
然後老媽和藤田的流浪就開始了,而他們的意見不合也從那個時候開始。雖然是漫無目地的旅行,但藤田還是會有計劃和顧慮,相較之下老媽完全沒有。
「妳瘋了?一頭鑽進澳洲內陸可不是什麼好主意!」
「為什麼?我們當初還不是什麼都沒準備,就飛到澳洲來了?」
「那不一樣,至少我知道,飛機降落的地方有城市、有人群,有城市有人群的地方,再怎麼樣也能活下去。」
「但我偏就想試試遠離所有的城市和人群,你不去,我就自己上路了。」
最終,破車裡裝著簡單的行囊、睡袋、帳蓬、足夠吃半星期的食物和水,兩人就出發了,藤田只能妥協。
第一站是到號稱世界中心的烏魯魯巨石,再往後的旅程,兩人完全不設定目的地,沒有計劃,只是開著車往前,遇到叉路憑直覺轉彎,想停留就停留、想休息就休息,心血來潮就熬夜開車,或是把珍貴的汽油倒進白蟻窩去,縱火焚燒。
糧食一下子就吃完了,除了偶爾在經過的小鎮或加油站商店補充一些食物,他們大多靠著設陷阱抓兔子、釣魚或採野果過活,最期待就是找到野生的馬鈴薯,只要見到,一口氣摘一大堆,吃上十天半個月都沒問題。
老媽最喜歡在星空下和藤田做愛,然後躺著看星星,發出讚嘆:「多麼原始啊!這才是人類本該有的樣子!」
偶爾,藤田會覺得累,但老媽從來不會。
偶爾,藤田會想家,但老媽從來不會。
就這樣,旅途雖然艱辛但順利的持續著,直到半年後,那部老爺車不堪長途跋涉,終於報銷。於是,老媽和藤田只好開始搭便車,在一個又一個的小鎮之間移動。
這也是爭吵的開始,藤田痛恨搭便車,老媽卻愛上搭便車。
「搭便車太有趣了!每一次都不知道會遇上什麼樣的人,每一次都有驚喜!」
「一點都不有趣,我討厭……這種求人幫忙的感覺。」
「我不覺得搭便車是在求人呀!剛好相反,這些長途開車的人,一定難免無聊,我是給他們一個機會認識我耶!能夠在平凡的生活中得到刺激,他們應該高興才對!」
「我沒辦法這麼想……維拉,我們再找個農場停留工作一陣子,然後存錢買車好不好?」
「工作?買車?那你何不乾脆回日本去算了?」
兩人完全無法達成共識,結果,老媽很瀟灑的選擇了道別。
在澳洲北部的一個小鎮裡,藤田擅自和一位農場主人談好了幫忙工作的細節,隔天早晨,老媽攔了一部往西行的大貨車,繼續她的旅行。
「掰掰,藤田,我決定搭便車繞澳洲一圈,幾個月後見囉!」
挽留的話語卡在喉頭,藤田目送老媽離去。當時的他並不知道,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老媽了,數十年之後,他終於再次得到的老媽音訊,是律師送來的死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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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維拉她,彷彿掙脫了什麼之後,就再也不願被束縛了,她近乎瘋狂的追求任何形式的自由。」藤田下了這樣的結論:「我在澳洲又工作了一年,一直沒有維拉的消息,而我真的累了,後來我就決定結束多年的流浪,回日本繼承家業。」
藤田的敘述到此告一段落,我聽得咋舌,原來我的老媽,是這麼率性的人。
眾人沉默了一會兒,喬治接著說:「我是在從澳洲前往南極的捕鯨船上,遇見維拉的。」
沒有人知道老媽究竟在澳洲流浪了多久,喬治只隱約記得,老媽是在旅行途中,偶然得到上船的機會,似乎是捕鯨船的船長非常喜歡老媽煮的台灣菜,就問她願不願意留在船上幫忙。老媽知道這艘船會前往南極之後,立刻便答應了。
當時的喬治在船上從事捕鯨作業的勞力工作,這是份極辛苦的差事,但報酬豐富,從小便是孤兒的喬治,為了籌措開店資金,已經在船上工作了一年多。
他和老媽的相遇並不是什麼浪漫的懈逅,海上風浪大,老媽剛上船時成天暈船,有一次她在往廁所衝的途中,忍不住嘔吐在喬治身上,兩人一見便投緣,很快成了好朋友。
「維拉有一種獨特的氣質,怎麼說呢?她自由的方式,讓人感同身受,覺得很愉快!第一次見面,我們聊得非常盡興。」
喬治臉上帶著微笑,開始敘說他和老媽之間的故事,我實在很想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先去洗掉身上的嘔吐物,但看他沉浸在回憶中的專注神情,也不好意思發問了。
本來,喬治就是為了賺錢而上船,一向只把船上的生活當作暫時為之的辛苦過程,但認識了老媽之後,他也開始能將這一切視為享受,他很開心能在捕鯨船上認識這樣一個特別的東方女孩,並且成為很好的朋友。
不過他們在船上只相處了幾個月,捕鯨船從南極返航到南美洲之後,老媽又福至心靈的下了船,一個人背著背包旅行去了。
藤田聽到這裡失聲一笑:「果然像是維拉會做的事,多麼的隨興所至。」
喬治點頭表示贊同:「當時分開,以為永遠不會再見面了,想不到過了很多年之後,我們又在美國相遇。」
喬治結束了捕鯨船上的生活後,回到洛磯山裡的班府小鎮開了一家旅館。不是那種豪華型的,而是每個房間都有好幾個床位,專門租給背包客的那種價錢實惠的背包旅店。
「或許是忘不了維拉離去時,背著大背包的身影吧,」喬治笑著說:「我開這樣的一家旅館,心裡面就在想,或許有一天,維拉也會背著她的綠色大背包來投宿。」
他們的確又重逢了,但卻並不是喬治想像中的方式。
洛磯山的冬天非常寒冷,旅館裡需要大量木材放進壁爐裡燒,好讓背包客們能在溫暖的房間裡休息。有一天,喬治開車到伐木廠去載貨。回程途中順便到超市採買食物時,聽見了一男一女的爭吵聲。
「店長,請讓我在這裡幫忙,我什麼都能做,工資少也沒關係……」
「可是小姐,妳沒有工作簽證,這樣我很為難。」
「啊,那麼,我不要工資也沒關係,只請你提供三餐,並且晚上讓我在店裡打地舖睡覺就好……」
「唉,不行不行,這不符規定啊。而且我怎麼知道妳會不會偷東西?」
即使過了很多年,喬治還是立刻就認出那是老媽的聲音。
他很自然的把她帶回旅館裡,為她安排了一個床位,並沒有多過問什麼,從老媽眼睛裡流露出來的疲憊,他大概猜得到,這幾年她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。
「維拉,好好休息吧,妳想住多久就住多久。」喬治說。
當年和喬治道別後,老媽從南美洲的最南端上陸,用常人無法想像的艱難方式,一路向北旅行。 她用搭便車的方式移動,沒有特定路線的亂走,找到機會就打打零工,賺點旅費。
偶爾運氣好,會遇到好心人提供家裡的空床或沙發讓她睡,大部份的時間都是搭帳蓬,山上、海邊、公路旁、別人家的院子,都可以是睡覺的地方。
通常老媽用勞力換取食物,或是從大自然中獲取食物,有時候也會偷摘別人種植的作物,或是在商店裡偷食物充飢。
她曾經差點凍死在智利南端的山上,也曾在亞馬遜叢林裡遇到長逾八呎的大鱷魚,爬到樹上才躲過一劫;旅途中也有幾次生了病,當然是沒錢看醫生的,只能讓身體自己慢慢復原。
而一個女人,單獨搭便車或是寄住別人家裡時,難免偶爾會遇到不懷好意的人,或是性格古怪的人。然而在這方面的觀察力和應對能力上,老媽幾乎已可說是爐火純青了,雖然遇過幾次危機,但幾年來,居然從來沒有真的出過事。我想,假如舉辦一個世界搭便車大賽,說不定老媽能夠奪魁,拿到世界第一呢!
總之,幾年來,老媽就是這樣一個人獨自旅行,從南美洲的智利開始,走過阿根廷、巴西和哥倫比亞,然後越過了中美洲。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辦理換發簽證之類的手續,總之,她就這樣一路旅行到了美國。
這些事情,都是喬治後來才慢慢聽老媽說起的,有一次,老媽跟他聊到在俄亥俄州一個鬧鬼的果園裡,用台灣傳統道教儀式,幫忙果園主人驅魔的趣事。喬治聽完不禁感嘆:「維拉,妳的故事,比任何一個曾來到這裡的背包客都更精彩,多麼豐富的人生!我很佩服妳追求自由的勇氣!」
但令喬治意外的是,老媽聽完他的讚頌,卻流下淚來,那個在他眼中開朗樂觀,勇敢追求自由的維拉,哭了。
「我不想承認,但我好累,喬治,」老媽說:「我可以一直待在你這裡嗎?」
「當然可以,維拉,」喬治擁抱她:「我不是說過了嗎?妳愛待多久,就待多久。」
就這樣老媽定了下來,住在喬治位於班府小鎮的旅館裡,幫忙處理雜務、接待客人,一住就是好多年。
也許,重溫安定的感覺,就像重獲自由一樣可貴吧?安定太久則渴望自由,自由太久則渴望安定。
在老媽身上上演的就是這樣子的矛盾,以前在台灣,壓抑了太久,一直被困在同一個地方,讓她一旦有機會出走,便像隻首次得到機會探索藍天的鳥,無比快樂,一飛沖天,一去不回。
只是這一飛就飛得太久,所以她累了,最後棲息在喬治粗壯的臂膀上,乖乖的當一個旅館老闆的女人,不用每天擔心著食物在哪裡,住處在哪裡,也不用提起十二分精神打量每一個遇到的陌生人,猜測著搭上他的車會不會遇到危險。住在喬治的旅館裡,有溫暖的床、溫暖的食物,還有溫暖的擁抱,多麼幸福。
然而,鳥兒終究是鳥兒,休息足夠了之後,還是會再度渴望藍天。
因此,在很多年之後,某一天,老媽再度背起了背包。
「我想去歐洲看看。」老媽這麼說。
喬治沒有阻止她,只是默默的在她的戶頭裡存進了充足的旅費。然後老媽就買了飛往巴黎的單程機票,出發了。
「雖然我曾猜想過,維拉很可能從此不會再回來,但沒想到真的是這樣,在機場那天,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了,」喬治臉上帶著感傷:「時間過的真快,維拉離開那年,我們的女兒溫蒂才四歲,現在她都要上大學了。」
我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,原來我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妹妹?
※
當我還未完全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時,一直很安靜的彼特突然開口了。
「維拉的女兒,一定跟維拉很像吧?」彼特熱切的望著喬治:「請介紹我跟她認識。」
喬治哈哈大笑,說道:「好啊,你想追求她?」
彼特點點頭,表情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:「如果她真的像維拉,是的,我想要追求她。」
喬治點點頭:「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,歡迎你到美國來找溫蒂,她不但長得像她媽媽,性格也有點相似。」
我和藤田不由得面面相覷,歐美人的人生觀,果然跟我們東方人不太一樣,哪有一個爸爸會鼓勵自己老婆的情人追求自己女兒的?
一直悶悶不樂的彼特這會兒心情總算是好了點,轉向我:「嘿,我們的年紀差不多?你是維拉的兒子,個性應該跟我合得來,我們當好朋友吧?」
我只好苦笑:「我想我跟我……母親的個性,應該不太一樣。」
這是實話,我的人生至今,也只有出國旅遊過兩次,而且是跟團有導遊帶的那種。自從退伍後,我就一直是個規律的、朝九晚五的上班族,也未曾有什麼冒險的想法。在藤田和喬治的描述中的那個老媽,簡直是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之外。
當然,我也曾經有過環遊世界的夢想啦!大部份的人應該都有過這樣的夢想吧?只是受限於時間和金錢,無法如願。我老是想著等存夠了錢,就可以出發了,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一直工作到現在,卻連房貸都不知何時才能繳清。
想著想著,一股奇異的失落感湧上心頭。
彼特顯得有些不解的看著我:「你跟維拉不同?你不是她的兒子嗎?太令人失望了。」
聽了這話,我不由得惱火:「這能怪我嗎?我可是直到幾天前,才好不容易想起原來我有個媽媽呢!」
喬治大概是看我臉色不對,拍拍我肩膀:「別生氣,我想他沒有惡意,他只是中文表達得不好。」
當年拐走我老媽的罪魁禍首藤田也忙著打圓場:「是啊,我想他的意思只是希望能多一個性格像維拉的好朋友罷了。」
剛才一時情緒激動,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幼稚,只好尷尬的笑笑。
彼特歪著頭看了我好一會兒,才恍然大悟似的說:「啊,我講錯話了!我跟維拉在非洲剛認識的時候,她就說,我很容易得罪人。」
喬治聞言一怔,問道:「非洲?你們不是在歐洲認識的嗎?」
彼特搖搖頭:「不是,我認識維拉的時候,她已經獨自旅行了很久很久了,她說她去過歐洲、中東、俄羅斯……很多很多地方,我是三年前,在肯亞蒙巴薩附近的一個小鎮裡遇見她的……」
我們都靜下來,聽著彼特用他不太流利的中文,敘述他所知道的老媽。
東非的海岸有一種獨特的風情,你知道在你背後的非洲是蒼茫的黃沙大地,但在眼前卻又是如此遼闊的大海,於是就構成了一股衝擊的美感。追求這份美感的彼特旅行至此時,就遇見了正在岸邊泡腳的老媽。
據彼特說,在海天一線間獨自佇立的老媽看起來無比動人,他欣賞了好一會兒,就上前去表達他的愛慕之意,但沒想到老媽報以一陣哈哈大笑。
「你是來搭訕的?哈哈哈!」老媽笑得差點叉氣:「你的眼睛沒問題吧?我可是歐巴桑了呢!不過還真懷念這種感覺,變成歐巴桑之後,已經好久沒被人搭訕了。」
「什麼是歐巴桑?」
「喔……那是日文啦,就是老女人的意思,很久以前我有個日本男朋友,要是他現在看到我,恐怕也要嫌我是歐巴桑了吧。」
「沒那回事,您非常、非常的美麗動人!」
在彼特的窮追不捨死纏爛打之下,老媽同意和他結伴一起旅行。他們像是情侶,也像姊弟,更像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,兩人的足跡踏遍了整個非洲。去過金字塔和尼羅河畔、到過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,也曾冒險深入剛果地區最原始的叢林裡,甚至還跟著駝隊一起橫越了撒哈啦沙漠。
直到一年多前,老媽在馬達加斯加的森林裡突然昏倒,彼特將她送到醫院裡一檢查,才發現已經是肝癌末期。
彼特說到這裡,又開始掉淚:「我勸她在醫院裡好好養病,但維拉不肯,她說她就是死也要死在旅途中。」藤田和喬治聽了都黯然點頭,似乎在說,對呀,維拉就是這副脾氣和性格,誰也駕馭不了她。
然而數度逃出醫院的老媽終於發現,病重的身體已無力再度踏上旅途,又一次昏倒被送回醫院之後,她總算也認了。
彼特一直在醫院照顧老媽,多愁善感的他每每在病床旁邊落淚,就要挨老媽的罵。最後,老媽得到了一個結論:「醫院這鬼地方太容易引人傷心,我就算沒力氣去旅行,也不想死在醫院裡!」
於是她攤開地圖,選定了一個地方,那是在冰島北邊,一個叫做Grimsey的小島,位於北極圈範圍內。
「我一直想去那裡。我旅程的起點在地球最南端的澳洲,既然如此,就讓它結束在這個地球最北端的小島吧!」老媽如是說。
彼特一向對她百依百順,也不問她為何偏要選擇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荒寒小島,二話不說就買了機票,置辦好一切,在Grimsey島上租了一間房子,帶著老媽去了。
Grimsey,中文姑且稱它為格里姆塞島,島上最有名的便是一塊指向各大都市的地標,寫著:距離倫敦1949公里、距離莫斯科3103公里、距離紐約4445公里、距離東京8494公里、距離雪梨16317公里……由此可見它的偏遠,說它是在世界的角落,一點都不為過。
島上人口約一百人左右,大多以捕魚為生,整間島只有一間超級市場,因為人口實在太少了,這間超級市場還包辦了很多其它的功能,像是郵局等等。
在這樣的小島上,老媽和彼特的話都變少了,常常只是包著毛毯看海上的浮冰,就可以發呆一整天。雖然偏遠,但小島上依然有網路可以使用,老媽和彼特除了聊天發呆,便是上網打發時間。
「我本來以為,我可以在那裡,靜靜的陪維拉走完她人生的最後一段旅程,可是搬到島上幾個月之後,有一天,維拉突然說她要回台灣。似乎是她在網路上看到了什麼之後,才有的念頭,但她一直不肯告訴我為什麼。」
彼特說著搖搖頭,一臉的不解:「我說我陪她回台灣,維拉卻不肯,只說安頓好之後,會跟我聯絡,誰知道,一個月後,我接到的卻是她的死訊……」
說到這裡,彼特淚流滿面,喬治和藤田也眼角泛紅。後面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,老媽回到台灣,安頓好了後事,請律師發消息給我們四個人,但卻沒有要求任何一個人陪她走完人生最後一個月,選擇一個人孤獨的死去。
我沒哭,只是覺得有點感嘆,老媽其實想錯了,她旅程的起點在台灣,終點也在台灣。
那一天,我們四個人在咖啡店裡聊到很晚,才互相道別。臨別時喬治還塞給我他的名片,囑我一定要到美國去找他,說是住他家的旅館,不收錢。
※
回到家裡,洗完澡,才想到老媽留給我的包裏。打開一看,裡面只有一本存摺、一顆印章和一封信,信的內容很簡短:
【嗨,兒子,
我在網路上搜尋你的名字,找到你的部落格和聯絡方式。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,我已經死了。本來想在死前約你見個面,不過實在覺得很尷尬,所以打消了念頭。
我看了你的部落格,你不是說想要環遊世界嗎?讓老媽這個過來人告訴你一句吧,想做就快去做,不然在死前才後悔就來不及囉!
我很喜歡年輕時讀到的幾句話『每個人都像是關在籠裡的鳥,只有打開籠門,才能在廣大的世界裡飛翔。』希望我的這封信,可以幫助你打開籠子的門!
遺產不知道要怎麼處理,就留給你吧。
老媽 筆 】
打開存摺一看,裡面居然有好幾百萬台幣,實在太神奇了,一生都在四處旅行的老媽,是怎麼存到這筆錢的?
看著喬治給的名片,我陷入了沉思。
~ 終 ~
好棒的文章,跟著文字好像我也踏上世界每個地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