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期居住在台灣的老外或多或少都會講一點中文,但通常只能應付基本的日常對話,真的需要溝通時主要還是講英文。
不過也有一些外國人,他們的中文好到令人咋舌的地步,例如湯瑪斯。
湯瑪斯來自美國德州,身形又高又瘦,目測大概四十歲左右,據說已經在台灣住了將近十年了,說得一口文縐縐的中文,不曉得怎麼學來的。
「幸會,在下名叫湯瑪斯,將會在此處盤桓數週,請多指教。」
他的中文能力令人讚嘆不已,不過我很快就發現,這是一個怪咖……
「茅房臭、灶房也臭,客廳桌上杯盤狼藉,桌下灰塵叢生,唉……這樣的地方,怎能住人?老夫看不下去了!」
我還記得,他來的那天晚上,講完這番話之後,就捲起袖子,開始打掃。
這間青年旅館的確老舊了點,但其實也不致於真的髒到無法忍受,我只能說,這湯瑪斯真的是個有潔癖的老外。
打從他住進來開始,整間青年旅館變得一塵不染,沙發布和窗簾都每隔兩天就重新洗過,所有地板每天早晚各拖一次。廚房裡,餐具和大伙兒裝食物的籃子都被整齊的重新排列,冰箱裡也是一絲不苟,餐桌舖上一方潔白的桌巾,上面用玻璃瓶裝清水,養著幾株向日葵。
再也看不到垃圾筒超過半滿還沒倒,廁所和廚房原本些許的異味,完完全全的聞不到了,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檸檬香味。
不管什麼時候看到湯瑪斯,他手上一定拿著抹布拖把之類,沒一刻閒下來,不知情的人看了,總以為他是旅舍裡的員工哩。
起初大家都很高興,這家老舊青年旅館竟也變得高級了起來,用這麼便宜的價錢住在這裡,真是賺到了呀!
但漸漸的,大家開始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。
比方說,週末的晚上,大家總會聚在客廳喝啤酒、談天說地。當大家正值酒酣耳熱時,就會發現湯瑪斯虎視眈眈的站在一旁,只要一看到喝完的啤酒瓶沒有被正確丟入資源回收筒,他就會馬上衝過去處理。另外例如啤酒或是食物要是稍微滴到沾到桌上,湯瑪斯也是二話不說變出抹布,立馬擦得一塵不染。
廚房的白布桌巾則是讓大家吃起東西縛手縛腳,這些背包客大部份都是粗手粗腳的豪邁之人,如果吃個飯不小心滴個湯汁在桌巾上,就會看到湯瑪斯愁眉苦臉的來收了桌巾去洗。
就連往垃圾筒裡丟個垃圾也變成一件很有罪惡感的事,因為只要湯瑪斯看到有人丟垃圾,就會很不安的衝過來看垃圾筒滿了沒、需不需要清理……
不過,大家最無法忍受的,大概是湯瑪斯堅持要掃女廁這件事。
而這也是那天晚上爭吵的引爆點。
「搞什麼啊!為什麼女廁裡面會有個怪叔叔!感覺真不舒服!」有個新來的日本女客人從廁所衝出來,在客廳氣急敗壞的用日文夾雜英文大罵:「你們這間旅館,難道不能請女性工作人員來打掃女廁嗎?」
坐在櫃檯裡的正牌員工雪莉連忙出來解釋說,湯瑪斯不是員工。
「不是員工?那是變態偷窺狂嗎?」日本女客人提高了音量,顯然更加不能接受。
這件事都還沒解決呢,原本靜靜坐在一旁彈吉他的美國人貝瑞也忍不住插嘴了。
「我也有話要說,我實在不能忍受!為什麼我只是吃飯、丟垃圾都要小心翼翼,忍受著巨大的壓力?我想要回到以前那樣輕鬆的生活啊!」貝瑞表示。
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緊接著,印度人法罕也開始抱怨了。
「對嘛!很辛苦的嘛!我的大便本來就很臭的嘛!現在每次大便,我都好擔心湯瑪斯會進來的嘛!我的大便臭又不是我願意的嘛!」法罕表示。
或許是大家積壓太久了,加入抱怨行列的人越來越多,七嘴八舌到最後,大部份的長住客人都表達了不滿,簡直就是群情激憤啊……最後,在法罕帶領下,十幾個住客決定一起去找旅舍老闆請命。
「喔……」老闆聽完他們的敘述,湯瑪斯正好拎著水桶拖把從女廁走出來。
「何事?」湯瑪斯見我們聚在一起,好奇的問。
「我們希望你搬走。」貝瑞劈頭就說。
※
我本來以為大家不會當面把話講得很難聽,但我想錯了,這些老外平常脾氣很好、很隨和,可是一旦真的有事,說起話來都超直接的。
迫於民意,老闆只好請湯瑪斯搬走。
「無妨,」湯瑪斯淡淡的說:「反正老夫本來就只打算住一個月,也是該回去了……明年這個時候,老夫會再來。」
湯瑪斯離開的那天,我和另一個台灣女孩安妮一起陪他坐車回新店。他教英文十幾年了,也存了不少錢,還買了間公寓,真搞不懂他幹嘛跑來青年旅館裡住?
踏入湯瑪斯的公寓裡時,我跟安妮都毫無心理準備的嚇傻了。
「啊,請隨意坐。」湯瑪斯說完就攤在沙發上打開電視。
這、這真的是湯瑪斯的家嗎?
我們想像中湯瑪斯的家,應該是極度乾淨、一塵不染,像是樣品屋一樣的地方,可是這……
磁磚地板上堆滿了書籍、雜誌、報紙等雜物;吃過的微波食品盒子就丟在桌上,發出陣陣異味;垃圾筒不知多久沒清理了,都滿出來,也沒分類;浴室牆壁及地板積滿溼垢,顯然很久不曾刷洗了。
看起來很髒的沙發上面堆滿了待洗的衣物,雖然湯瑪斯叫我們隨便坐,但根本就沒地方可以坐啊!
整間公寓裡放眼望去,唯一稱得上『整齊乾淨』四個字的,就只有排排疊在書架上的一整套金庸小說而已……
這簡直就是個豬窩!比我的房間還亂上好幾倍,搞什麼嘛!
※
回到青年旅館,我和安妮忍不住跑去問老闆。
「你說湯瑪斯啊?」老闆徐徐吐了一口菸:「潔癖?誰跟你說他有潔癖的?他比我還髒咧!」
沒有潔癖?那怎麼會……
「有潔癖的不是他,是他老婆奧莉薇亞。」老闆一邊抽菸,一邊說出一段往事。
十年前的秋天,這家青年旅館剛開張不久時,來了一對年輕的美國夫婦,男的叫湯瑪斯,女的叫奧莉薇亞,他們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旅行專家,由結婚那年開始,已經環遊世界好幾年,去過了一百多個國家。
來到台灣,他們打算短暫休息,住上幾個月,並且趁機深入瞭解這個美麗、熱情的島國。
奧莉薇亞有潔癖,老是嫌老闆沒把青年旅館打掃乾淨,於是常常動手清潔。
「老闆呀!你這裡這麼髒!要不是一時找不到別的青年旅館,我才不想來住哩!」奧莉薇亞總是一邊打掃一邊抱怨。
老闆也只能苦笑,他知道無論他怎麼打掃,奧莉薇亞都不會滿意的。
來到台灣約兩個月之後,湯瑪斯和奧莉薇亞之間出現了爭執。
已經環遊世界多年的湯瑪斯覺得有點累了,再加上他在大學學過幾年中文,對台灣倍感親切,於是就起了長住的念頭。
他半開玩笑的跑去某個知名補習班應徵,沒想到立刻就被錄取,於是湯瑪斯興緻勃勃的回來跟奧莉薇亞商量。
「我們就在台灣休息一、兩年嘛,順便存點錢。」湯瑪斯說。
但奧莉薇亞卻不領情,她似乎是從骨子裡就定不下來的那種狂熱旅人。
「在這裡?這個又吵又潮溼的小島?你瘋了?」奧莉薇亞表示。
後來兩人大吵了一架,好幾天互相都不說話。
某天早上,湯瑪斯起床後,發現奧莉薇亞離開了,只留下一張紙條。
“你喜歡留在這裡存錢,就留下來吧!我的下一站是菲律賓,明年或後年的秋天,我再回來找你。再見。”
「後來怎麼了?她回來找湯瑪斯了嗎?」貝瑞聽到這裡忍不住問。
我這才發現,在老闆敘述這段往事時,不少人都已經紛紛聚過來聆聽。
「沒有,奧莉薇亞去菲律賓之後就失去聯絡了,而湯瑪斯……他在我這裡等了五年才搬出去,不過,每年秋天的這個時候,他都還是會來住上一、兩個月。」
老闆說完就離開了,留下來的我們都默然無語。
好一會兒,貝瑞才開口:「法罕哪,你在台灣唸大學,所以明年這個時候,你還住在這裡吧?如果你明年遇到湯瑪斯……」
法罕搔了搔頭:「是的嘛……唉,好嘛,我就努力多吃一點水果蔬菜,讓我的大便不要那麼臭的嘛!」
大伙兒都笑了。
我默默看著青年旅館門外的那張長板凳,記得,湯瑪斯不打掃的時候,就總是坐在那張長板凳上,望著巷子的入口發呆。
「我想,或許他仍然期待某人會突然背著大背包,在那個巷口出現吧?」
一旁的安妮說著,嘆了口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