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青年旅館裡有一種人,他明明住在這裡,但你卻很少注意到他,亮太就是這樣的人。
亮太拿了打工簽證來台灣,目前一邊在東區的日本餐廳裡打工,一邊學習中文。
他工作學業兩頭忙,所以能待在青年旅館裡的時間不多,很少遇得到他。
就算真的遇到了,也常常沒注意到他,不知該說他是低調呢,還是沒存在感。
不過,過了一陣子,他忽然變得不一樣了。
出現在大家面前的亮太開始變得開朗、愛笑,而且很愛主動找人聊天。
穿衣服的品味也完全不同了。
某天早上,我在客廳裡煮早餐時遇見文森,他坐下來順手拿走一片我的吐司,一邊塞進嘴裡一邊問:
「嘿吉米,你覺不覺得,最近亮太很不一樣?」
我點頭表示同感,亮太簡直變了一個人。
「真是的,昨天晚上我差點被他嚇死。」文森說著,又叉走我一塊香腸。
「怎麼了?發生什麼事?」
「你聽我說,昨天晚上我喝醉了……」
「你哪天沒喝醉的?」
「嘖!你別打斷我,昨天晚上我喝醉了去上廁所的時候,亮太正好進來,站在我旁邊,我就說,嗨亮太你好,穿這麼正式要去約會嗎?結果你知道嗎?亮太那小子竟然湊過來看我小便,說什麼白人果然比較大,然後就走了,你說奇怪不奇怪……啊,這個火腿看起來很好吃,我吃吃看。」
的確很奇怪,看來以後上廁所遇到亮太要小心點。
當我正在阻止文森偷走我的荷包蛋時,亮太出現了,穿著合身剪裁的休閒白西裝,還抓了個帥氣的朝天髮型。
「嗨!文森你早!嗨吉米早!」
我看著亮太,他完全不是之前那個有點土氣又害羞的男孩了。
「亮太,你這套西裝……多少錢哪?」
「不貴不貴,訂做的,才一萬塊台幣。」
「這還不貴?你這麼有錢嗎?」
「嘿嘿……」亮太露出神祕的微笑:「不打扮好自己,怎麼會受台灣女孩歡迎呢?」
亮太說完就出門去了,還順手拿走我削好的半顆蘋果。
※
亮太開始頻繁的出現在客廳,而且變得異常的活躍,大家再也不會忽略他的存在了。
不過,過了一陣子,我開始覺得不太對勁。
「亮太,你不是要打工嗎?怎麼還在這裡?」
「你說餐廳的工作嗎?早就辭掉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錢又少、又累,不想做了。」
「那……」
「不用擔心,我媽有寄生活費給我,我沒問題的。」
話雖如此說,但每次看到亮太的時候,他總是在吃泡麵或土司,不過他看起來總是很開心,盯著手機的時間比以前多很多,大部份是通訊軟體的對話視窗,常常窩在沙發上一聊就是幾個小時。
「你怎麼笑得這麼開心,在跟女朋友聊天嗎?」
「唉呀……其實也還不能真的算是我的女朋友啦……」
八卦是人的天性,在青年旅館的人也不例外,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追問之下,慢慢知道了亮太的交往對象,似乎是他搭捷運時認識的一個女孩子。
認識後亮太不斷試圖邀約,但都被拒絕,直到最近送了一個對方喜歡的生日禮物,才開始有約會的機會。
其實也不需要我們問,他自己逢人便提,得意的很。
某天他又在跟阿明講這件事。
「那時啊,我在車上跟母親講電話,用日語,她聽見了,就問我是不是日本人,我們就這麼聊起來了……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的對話喔!我記得她說,她正在努力學習日語,將來希望能夠搬到日本住,在日本上班。我就跟她說呀,去日本旅行還可以,千萬不要去日本上班,是全世界最辛苦的……」
來自韓國的阿明聽到這話立即表示抗議:「放屁,我說呢,在韓國上班,比在日本辛苦多了!」
「日本比較辛苦!」
「不!韓國比較辛苦!」
「怎麼可能,你知道嗎?我在日本的時候,一天常常要工作12個小時耶!」
「那算什麼,我常常通宵在公司過夜呢!」
聽到他們的爭論我忍不住插嘴。
「其實在台灣上班也很辛苦的……」
阿明和亮太聞言,都啼笑皆非的看著我。
「拜託!你以為我們為什麼要躲在台灣啊?那就是因為在台灣很輕鬆,很舒服!」阿明表示。
「這點我同意,你看看台北人,比起來太悠閒了!」亮太也說。
我都還沒回話呢,路過的荷蘭老外強尼插嘴說:「你們到底在爭什麼?在我看來,你們亞洲人都很辛苦,不論是台灣、日本、韓國……」
強尼說完就晃走了,這傢伙,大白天的,手上就拎著一瓶啤酒到處晃。
大家沉默了好一會兒,阿明才忿忿不平的說:「真不公平,為什麼他們歐洲人、澳洲人,就可以這麼自由自在的去過自己想要的人生,而我們亞洲人就得過得這麼痛苦呢?」
亮太也點點頭:「這是真的,跟他們比起來,我們都像是不知道怎麼享受人生的工蟻。」
阿明說:「沒錯,不過我還是要說,比起日本,韓國的工作壓力更大!你知道嗎?現在在韓國上班,要是不學個二、三種外語,根本混不下去!」
亮太沉默了一會兒,說:「在日本,我們的工作壓力是來自整個社會結構和現象,舉個例子,我問你們,在台北和首爾,每一年平均臥軌自殺的人有多少?」
這真是個奇怪的問題,我想了想:「這種事件一年差不多三、四次吧……」
阿明搔搔頭:「問這個幹嘛?我想這類事件在韓國大概一年十幾次總有吧?」
亮太點點頭:「如果你去過東京,就會發現幾乎每天都會有因人身事故導致的列車延誤通告,也就是幾乎每天都有人臥軌自殺。究竟是什麼樣的壓力,才讓這麼多的日本人願意選擇如此可怕的死法?這我實在很難跟你們解釋,或許,只有日本人才懂吧。」
亮太說到這裡,他的女友傳來訊息,他面露喜色,丟下一句:
「總之,我會跟我的台灣女朋友結婚,然後成為台灣人,我絕對不會讓她去日本當上班族,過那樣的生活。」
然後我們就結束了交談。那是一次有點沉重的對話。
※
過了一陣子,亮太坐在沙發上的時間變長了,臉上的笑容也少了,後來,他開始頻繁的講電話。
大部份時間他講日文,總是很激動,我們也聽不懂他說些什麼,但感覺得出來不是什麼好事。
問他,也什麼都不說。
不知為何,突然之間他又變回從前那個亮太了,除了講電話,幾乎不跟其他任何人交談。
大家看在眼裡,倒也沒有特別在意,青年旅館裡什麼樣的人都有,只要不影響到自己,別人怎麼樣,大家倒也不會太去多管閒事。
就這樣子過了幾個星期。
而亮太不愧是亮太,當他不想要被別人注意到時,那種存在感真的是低得可憐,即使他仍然住在青年旅館裡,但沒多久我就幾乎忘記還有這個人了。
甚至連青年旅館的老闆也差點忘記還有這個人。
某一天,我看到老闆翻著登記薄,一臉的疑惑。
「怎麼了老闆?」
「呃……沒事,我只是覺得很奇怪,10人房明明有10張床,但這個週末大客滿時,怎麼只賣出去9個床位?」
「哈,你這樣迷迷糊糊的,怎麼當老闆哪?」
「不,這……怪了……」
那天老闆查了半天,才發現原來那個神祕的第10人就是亮太,而他2個半月沒有付租金了。
我們在亮太的床上把他挖起來的時候,他已經三天沒吃沒喝,奄奄一息。
※
大伙兒將亮太送到醫院後的隔天,他的母親就搭了飛機來到台北。
亮太除了因缺水而虛脫外並沒什麼大礙,在病床上,他只是不斷的用日語跟母親說對不起。
他的母親付清了亮太積欠的租金,準備帶他回日本。
離開那天,我送他們到捷運站,等車時亮太給我看了他手機裡的一些照片,那是他短暫交往的台灣女友,很標準在東區可以看到的那種打扮入時的時尚美女,很亮眼,可以理解亮太為何會為她如此痴狂。
「她的日文名字叫做麗子,她真的很美麗吧?」亮太苦笑,用中文說道:「如果你有機會遇見她,請幫我問問她,跟我分手是因為不喜歡我了?還是因為我沒有錢了,好嗎?」
我答應了亮太,雖然看起來,我能幫他問到答案的機率並不高。
亮太盯著捷運的鐵軌發呆,不一會兒,車進站了。
「前幾天,」亮太說:「我差一點從這裡跳下去,幸好我忍住,現在想想覺得自己好傻……我有點擔心,如果我在台北都差點跳了下去,那麼回到東京後,我能足夠堅強,讓自己不從新幹線的月台跳下去嗎?」
列車門開了,我和亮太互道再見,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擠進捷運車廂的人群中。
我很清楚,在青年旅館裡認識的朋友,一旦說了再見,多半將來再也不會再見。
我還以為自己已經慢慢習慣了這種離別,但送走亮太時,心中還是有種說不出的惆悵。